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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尤

(一)

空气中满满的都是微甜的花粉味,荡悠在工整如山水画的竹水镇,调的是墨绿的底色。神情矍铄的胡奶奶用方格子手帕捂着鼻子推开“吱呀”作响的两扇门,门脚湿润的泥土里长了一颗像花纸伞的小蘑菇,上面氲着浅浅的黑色墨点。胡奶奶打了一个喷嚏,用方格子手帕扇了扇裹在脸旁的被花粉挟持了的空气,“这叫我这个老太婆怎么受得了哟,这些花要败了去才好呢。”胡奶奶抱怨说。

“你难道是想要四十年前的那个竹水镇。”在一旁剥着豆角的王婆婆不高兴地说,兀自低头去看跳转在指甲尖的豆角,“现在正是开花期,有些浓的花粉是很正常的,若是四十年前的竹水镇,没水没花,空气里尽是飘浮的渣滓,连一株草都不愿意扎根在竹水镇,那就是好?”

(二)

湿湿的青石板被硬硬的塑胶鞋底扣得“踢踏”作响,他将头仰得高高的,望着墨蓝色的天一直向前奔跑,他那薄薄的身子像极了摇摆在红木柜子上的不倒翁。带头的两个孩子指着他那两条腿说:“看呐,阿尤的腿像不像我们今天学的字母“O”。孩子们又找到了新的名词去形容阿尤的那双罗圈腿,“阿尤阿尤快些跑,跌进了河边的泥水塘,泥水塘里站不稳,哎呦哎呦滚下来。”

阿尤的耳边只有充满花蜜的空气轻轻摩挲他的耳廓,“呼呼呼——”

每次他经过竹水镇这条石板路的时候,躲在暗处的孩子便会“哄”一声围上来,对着阿尤唱他们新编的歌谣,竹水镇的孩子们每天繁冗的书堂学习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为阿尤那双罗圈腿编制不同的歌谣段子,呆在阿尤必定会经过的那条路上围困他。阿尤每天下去都会去孤儿院的岩心阿姨那儿,岩心阿姨,是从小照看阿尤的阿姨。

阿姨说,今天有爸爸妈妈来这里领回他们的新孩子,谁表现得好就能被带回去,他能得到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属于他的家。这是多大的奖励啊,孩子们都伸着手臂摊开手争着想要得到这巨大的奖赏,每一个在孤儿院的孩子都梦想着去自己的新家。阿尤是个乖孩子,他直直地坐在靠着桌子的小凳子上,睁大了他那如星曈的眼眸,有孤儿院的阿姨说阿尤的眼睛像极了浩瀚夜空里那颗明亮的星星。阿尤汗涔涔的小手里紧紧捏着已经发烫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的溢着淡淡果香的水果糖,都是要送给即将要带走他的爸爸和妈妈的,不多不少,每个人三个,不准争不准抢。他们从坐得笔直的孩子们面前一一走过,最后停伫在阿尤的面前,阿尤粉扑扑的脸颊上方那双明亮的眸子望着他的爸爸妈妈,他看见他们笑了,那样慈爱怜惜的笑,他们问:“你叫什么名字啊?”阿尤用他那同样溢了淡淡水果香的声音回答:“阿尤,我叫阿尤。”妈妈用手摸了摸他浅浅的额发,她的手很温暖,并扬着微微的香气,不似阿尤手中的水果香,而是夏日里绿芽上的花苞挣开不可名状的桎梏后酣畅的花粉香味,阿尤想她出门时一定是为家里那摆在窗台边花盆里刚盛开的花浇了些水,手指尖拂过那片片花瓣,就像他每天早上起床都要从水盆里捧了水来灌给那长在树荫下的透着紫色颜色的小花,并用他的小拇指去轻轻触那还是小疙瘩的花蕾。他们走到岩心阿姨的身旁,他看见他的爸爸妈妈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向他扬了扬手,示意我们亲爱的男主角小阿尤过去。

他们要带我去新家了。

可是当他从桌子后边的小凳子站起身来绕过了桌子站出来,转瞬间,他们的眉头紧蹙,小阿尤迟疑着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向他们走去,他们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般慈爱,他们侧脸互相耳语一番。眼里只剩下了嫌恶。阿尤呆呆得停在那里,不敢向前也不能退后。

他们最后带走了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男孩儿。

水果硬糖硌得手掌心生疼。

惟有使劲儿地向前奔跑,只要向前奔跑,就听不到任何人的讥诮,小孩儿们更不敢冲出来围困疾速奔跑着的阿尤,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越过他的头顶,抚过他的脸颊,从不断交摆的双臂淌过,墨蓝色天空里残留着的绵白的云朵迅速从他眼前掠过。可是只有阿尤知道,就算佯装不知,他们的声音早已如尖尖的匕首剜过他的心脏。

阿尤突然停了下来,左右摇摆的身体站定——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转过身朝经过的路走去三米远的样子,他走进了一旁茂盛的草丛里,扒开生得纷杂缠绕的长草,一只白色的幼狗躺在里面,是被主人丢弃在这里的,这小狗好像是没有了力气,只半睁着微弱的眼睛看了看出现的阿尤。

阿尤将它抱了起来,仔细看了看——知道它的主人为什么要丢弃它了——它没有后肢。

一滴水打在了阿尤的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竹水镇的暴雨就这么“哗啦啦”落了下来,阿尤把他抱在怀中,觉得不妥,于是捞起了衣服,将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躬着背,踩着迅速积成的水坑跑着。回到家全身早已湿透,路过楼下那间永远寂静紧闭着门的屋子还是习惯地伫足想要听听里面是否会有动静,挂在门外的两袋牛奶还剩下阿尤的那一袋,撑满了雨水就快要从上面掉下来,另外一袋被屋子里不知名的主人拿走了。

阿尤摸着小白狗平坦的本该长后肢的地方。一出生便没有了后肢。

阿尤把它放在地上,喂了它一些东西,它伸开它湿漉漉的前肢,并着向阿尤走来,身体在地上摩擦出一道水印,没走几步便跌倒仰翻起粉嫩的肚皮。

(三)

浅浅的薄雾笼着熹微晨光罩在竹水镇上空,送牛奶的大叔照例将两袋牛奶挂在两层小楼的门外,对着上边喊道:“牛奶到咯。”便骑着车往下一家去了,像一个恪尽职守的老邮差,为竹水镇每一家需要牛奶的人按时送达。

阿尤沉闷的屋子热闹起来,他走到哪儿,“呜啦啦”的声音便跟到哪儿。阿尤为他的狗安上了假肢——用平衡木撑起了它的后半身,在底部安上了两个木头轮子,这样,阿尤的狗便了有了完整的四肢,并很快学会了新的走路方式。阿尤给玻璃缸的鱼喂食,它仰着头盯着鱼缸里转着圈游动的鱼,阳光透过玻璃缸里摇晃的水波折射出点点光斑投在它的脸上,它对着玻璃缸里的鱼吠叫。

一只没腿的狗,他现在不过是觉得你新奇,腻了就会把你重新扔出去,你这只不吉祥的狗!只能给他带来噩运。

不会,他会一直把我留在身边,看,他给了我新的腿,就是想要我一直在他身边,你是在嫉妒,不是吗。

哼,我会嫉妒?你看我每天在这里多舒服啊,吃着他给我的食物,他亦每天陪着我,你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吗,你这只没腿的狗,我是岩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宠物,我是它的独宠。

你拥抱过他吗?你不能拥抱他,也不能被他拥在怀中,你只能每天在冰冷的水里游荡,你知道温暖是什么吗?它反诘到。

你敢离开阿尤独自出去生活吗?你敢吗,你不敢,你这只没腿的笨狗,像一只寄生虫附在主人身上。

那么你敢跳出你那逼仄的玻璃缸吗?外面的世界更自由。

我不需要自由,我只需要主人,而他也需要我。

灯笼鱼是胆小鬼。

你说什么?你这只没腿的笨狗!

你是胆小鬼,灯笼鱼是胆小鬼,要不然你怎么不敢跳出那小小的玻璃缸,跳进他的怀抱,难道你不想拥抱他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怀抱的温暖吗?你这个懦弱的胆小鬼,连最基本的拥抱都没有体会过。

阿尤看见在水中一遍一遍兜着圈的鱼突然向水面游来冲破了闪动着光芒的水波,在空中升腾起来打了一个旋后疾速坠落,摔在了地上。它在地上痛苦地挣扎。阿尤即刻跪在地上俯身将它托在了手心。阿尤的怀抱——穿过鳞片至皮肤的灼疼。他把它放进了属于它的玻璃缸中。

体会到了么?阿尤的怀抱,是不是和冰冷的水不一样,但是也能让你死去,只有主人才知道你应该属于哪里,适合哪里。我在水里一样会死,没有阿尤我们都会死。我们都是胆小鬼。

阿尤看了看在水中游开的鱼,对着他的狗说:“灯笼,这是你的新名字。”

灯笼竟凭着后肢的力量站了起来,张开了自己的怀抱。

(四)

深夜,碧绿的蔓藤撑开自己蜷曲已久的茎叶,为了积蓄力量而蛰伏了太久的时日,现在要往高处更加自由清冽的空气里伸展自己的触角,沿着布满青苔的墙壁,顺着生了红色铁锈的窗棂,蜿蜒曲绕,展开自己的五磅六臂,开出无数个细小的枝丫,向四周努力攀爬,拥抱这座矮小的两层小楼,天快亮时,它将自己端处的藤蔓绕在一处户牖上,打了一个轻巧的结,等待下一个日落。

送牛奶的快递员惊诧地将牛奶拿出挂在被藤蔓簇拥的门的挂钩上,按了按车铃,“牛奶到咯。”便匆匆离去。

这是从哪里长出来的?阿尤用手轻轻捻起挂在他窗户上的长了毛绒触角的藤蔓,顺着蔓藤长出的路径往下看去,根部长在一块不大的陶泥盆中,冲破了松软的泥土不可抵挡地一路向上,是一楼人家的植物,窗台一旁还有另外几盆花草,都长得十分艳丽。

他敲响那扇他从不敢靠近的那扇门,其实他只是想要见见里面的人,以任何理由都好,他猜想里面住着一个优雅善良的女人,将大量的心思都花在了培育她的植物上,或许她也想见一见住在她楼上未曾谋面的邻居,可是出于羞赧的性格或者身体不便才一直未拜访。他又想起了那个手指扬着花粉香味的女人。

屋子里阒寂无声,阿尤没有听到那渐行渐近来开门的脚步声,他不抱任何希冀再次轻叩了两下,转过身去,还要去岩心阿姨那儿,她最近身体不好了,总是咳嗽……“咯吱——”像是尘封了世纪久的声音,年久失修的门框与地面摩擦出重重声响,阿尤欣喜地转过身去——他转身还未来得及迈出第一步,门便开了。

一个耷拉着五官瘪着嘴的老爷爷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怎么?”极尽的不耐烦。

“其实,没有,我……”他嗫嚅着,变得语无伦次,“先生……”他叫他先生,这真是一个笨拙的称谓,“您……您的植物长到了楼上,我家中,我是您的邻居,我想……我,我叫阿尤,就在您的楼上住着……”

“你把它丢出来吧,如果你不喜欢它长到你的家里,就把它丢出来,它会自己生长的。”他似乎是用光了自己的耐心说完了这段话。

“是……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要……好吧。”他一定是讨厌我的,从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应该知道,就像我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眼中的嫌恶。

他抬起笨重的门,努力要将它关上,“还有,让你的狗小声点,它走着吵得我心烦。”

“对不起……”

(五)

阿尤不在的时候,灯笼喜欢“呼啦啦”地走到麦田那里,找那个被支得高高的戴着红色草帽的稻草人,遥看阿尤会经过的那条路,他会对着稻草人吠叫,但是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它身边,因为稻草人只会呆呆面向前方,被帽子遮住的脸是用干草胡乱编制成的,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所以不能理会它狂躁的吠叫。它一路嗅着阿尤身上的味道想要去找他,被一群拿着木条的孩子追赶,他们把它像球一样抛在空中,但幸好他逃了出来,找到了这个稻草人,其实他还是喜欢和人在一起,它喜欢站在他们脚下,似乎这样就能得到庇佑,就像现在站在这个稻草人脚下——虽然他什么也不能做。它突然昂起头来,它看到阿尤了。

今天孤儿院一个孩子分给他一块的草莓糖果,她紧张地摊开她的手将糖果递到阿尤手上,上面沾了湿湿的汗水,阿尤问:“是给我的吗?”她点头。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梦见他们,梦见那个小小的自己鼓起了勇气把攥在手中的糖果摊在他们面前,那个手指留有花粉香的女人温柔地从他手中接过那些糖果,抚了抚他的额头,牵起他还是汗津津的小手,“我们走吧。”他总是哭着醒来。“呼啦啦呼啦啦——”愈渐清晰的声音跟在他的身后,阿尤此时还不能想到这熟稔声音的形状,待到那声音真真切切紧跟在他身后才想到,“嘿!灯笼!”

栖在树干上的蝉跟着木头轮子与地面摩擦出的声音作出规律的鸣唱,花开得正是烂漫。

带头的那两个孩子喊道:“看呐,阿尤和他那只没有腿的狗,他们在一起奔跑。”

其实,我应该并不是那么讨厌,还是有人喜欢我,愿意陪着我的,比如那个小女孩,比如岩心阿姨,比如灯笼……他们之所以带走他没有带走我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加优秀。是吧,是这样的。

(六)

一夜暴雨后灯笼沿着小路再次去探望它的朋友,半路上木头轮子陷在泥泞里拔不出来,没有人帮它,它仰了个身子在泥水里翻转了好一会儿。它那戴着红色帽子的朋友歪睡在左前方的一处泥潭里,身子被一夜的雨冲得散了架,辨不出人形的稻草和木头架子和在泥里,灯笼逡巡在这方泥潭旁,好像是想要救出它的朋友,前脚踩了进去险些拔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对它的朋友说着什么,它很难过,在这里,除了阿尤,它就是它最好的朋友,灯笼又遭到了小镇孩子们的追赶,带头的还是那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们用火吓唬灯笼,在逃跑时那两个孩子丢过来的火苗烧及了灯笼的后腿,现在那块伤处黏着厚厚的泥。泥潭边缘处露出红色草帽的一角,灯笼将嘴蹭进泥里拉出了那顶红色草帽,听到远处那些孩子的打闹声,不敢回去,枕着帽子静静得趴在它身边。稻草人的脸深深埋进泥里,其实也不知道那是它的脸还是它的后脑勺,稻草人不需要“看”不需要“闻”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听”更不需要“说”,它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俯瞰不到竹水镇雅致的景也闻不到周遭馥郁的香,不需要食物去喂养也不需要倾听烦冗的赘赘之言,更不需要倾诉,它没有心,故也没有烦恼,它只是人类虚张声势的一副道具,只有一次性的利用价值,没有人会救出陷在泥潭里的稻草人重新编制它实现它的第二次价值。

阿尤拖着沾满泥浆的鞋子抱起他的狗,趴在泥潭边上战栗的身子紧紧靠着那顶红色的草帽,阿尤捡起它。泥浆湮没稻草,彻底沉了下去。

(七)

阿尤把灯笼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当它每天每天地安守在那里等着阿尤回来,紧紧跟着他不倒翁似的身体奔跑。灯笼不知道,阿尤是多希望当自己为了躲避周遭茕茕地疾速奔跑时,后面有那么一个追随者,像是身体的影子一样,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准时出现在身后。他知道没有人陪在身边的孤独感像虫子啃噬着身边的空气连呼吸都会有人与你争抢而事实却是一厢情愿,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也没有人在乎你的存在,这样矛盾相悖的感觉只有阿尤才知道,什么都有人和你抢,却什么人也没有。当一个人不在的时候会总会留下另一个去体验这种噬心的感觉,灯笼是自己的朋友,所以阿尤会尽自己的力量,让这份难受减轻一点。

眼前的这个木头小人,让阿尤想到了匹诺曹,而自己就是赋予它生命的那个人,手上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油漆和颜料,他为它的身体刷上接近人体皮肤的颜色,为它画上眉毛,黑色的双眼皮眼睛,粉红的脸颊,薄薄上扬的嘴唇,并给它做了一对耳朵,用钉子敲订在它椭圆脑袋的两侧,尽最大努力给它做了一双手,但还是显得蹩脚,一只长一只短,一只胖些另一只瘦些,为了让它能够行走,做了一双脚,并同样在下面给它安上了两个小轮子,那么,再添一样,这就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小木头人了。但是阿尤并没有打算再做下去。

岩心阿姨说,阿尤,他们这次没带走你,只是不知道阿尤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下次就会有人来带你走,去你的新家,是不是难过?如果难过就躺在阿姨怀里来,哭出来,没关系。

阿尤倔强地摇摇头,不,我不难过,一点也不,我一点也不想和他们走。

有人问,阿尤,你一个人住会害怕吗。

阿尤说,不会啊,怎么会害怕,我早已经长大了,怎么会害怕。

岩心阿姨问,阿尤你过得好吗?

阿尤说,好啊,周围的人都对我很好,我楼下住着一个老爷爷,我们经常聊天。

有人问,阿尤,你一个人孤独吗?

阿尤说,习惯后,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他不能对任何人承诺自己不会说谎,相反,他撒了很多谎,对自己最亲近或者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我过得很好。小时候的阿尤坚定地相信匹诺曹的故事,总会对着镜子怔怔看着自己的脸,其实他很害怕,害怕自己成为一个怪物。

于是,这个小小的没有鼻子的木头人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送去阿尤离开的背影。阿尤允许身边的人对自己说谎,就像小时候认为一直存在的仙女那样宽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谎言一样。仅仅是允许还是不行,它是个木头人,只会带来顾忧的东西还是最好不要。如果知道我只是一个累赘,知道我带来的只是顾虑和烦恼,就不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多好啊。

这样,阿尤送给灯笼的新伙伴就这么诞生了,它不会像稻草人那样因为稍微强劲一些的风便被吹散,也不会被弃在荒凉的郊外作为人类振作声势的道具,它现在是阿尤家的一员,是灯笼的伙伴。

阿尤不在的时候,灯笼就会用嘴牵着套在木头人身上的绳子拉着它,灯笼在前面“哗啦啦”地走,木头人就在后面“哗啦啦”地跟着。阿尤在前面奔跑着,灯笼就牵着木头人在后面“哗啦啦”紧跟着。熠着光的汗珠在湿湿的额头上蹦跳,没有鼻子的木头人颠簸着颤悠的身子随着不倒翁的摆幅蹦跳着。阳光落在枝头,停在路的正前方,蒙住了眼,身后的影子一层一层得叠下去,放学的孩子好奇地盯着最后的木头小人,跟在它身边奔跑着,像是真的小人儿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前面欢快地奔跑,因为被太多好奇者簇拥而羞赧,如喝了刚酿出的花酒般双颊酡红,“喂!”有孩子向它打招呼,它扬着嘴角一直看向前方的阿尤,孩子“咯咯”笑着散开。总是带头捣乱的两个孩子冷冷在一旁看着加入行列中新成员的木头人,有些嫉妒原本跟在身边的孩子都围上前去看这个讨人欢心的新焦点,他们突然发现了什么,叫到:“嘿!它没有鼻子!”孩子们停下来,朝它脸上看去,两个孩子终于找到新的笑柄,“阿尤的后面跟着一只没有腿的狗和一个没有鼻子的木偶!”

(八)

岩心阿姨这次似乎病得很严重,喝过阿尤喂的药后便沉在自己的梦中,阿尤一直未阖眼守在岩心阿姨的床边,苍老的脸庞仍掩不住她曾存的韶华,岩心阿姨年轻的时候面容姣好,常有男子带来可口的糕点来送给孤儿院的孩子,只为了与她结识,讨她欢心。她没有嫁人,一直守着孤儿院的孩子至老。

大概四十年前的竹水镇在某一天突然像一个被榨干了水和氧气的真空壳,向四周辐散绵亘,谁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也逃不出去,栽种的植物几天时间便枯焉,井水干涸,露出光秃秃得河床,出了门回到家里来张开嘴就能看到堵在喉咙中黑尘,能吃的食物越来越少,所有人每天都过着最后一天的日子,不愿由命的人逃了出去,抛妻弃子,留下在家无力的老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逃出去没有,所有人都杳无音讯,连同那些承诺出去后会带水和种子回来的人。独自带着岩心阿姨的母亲慢慢耗死在这场突然的灾难中,剩下的人都在等着自己的最后一天。一夜降了暴雨,两天两夜没有停歇,冲刷着裸露在外的干裂地表,竹水镇的人拿出所有能接水的盆具,往已满水的家中囤水,暴雨过后便又是极具恶劣的干旱,这么往复,竹水镇的人都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幸运的是,他们都保住了性命。但是花草还是不愿意扎根在这么糟糕的泥土中,到底是什么时候竹水镇开始有了这些馨香的花,连岩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开始还是很少,慢慢就多了起来。可能,那些承诺带种子回来的人真的回来了吧,但是愧于见到曾经被自己抛下的人,所以一直不敢露面。

岩心阿姨这么淡淡地说过竹水镇的曾经,孩子们似乎对这个竹水镇的故事不感兴趣,催促岩心阿姨讲些其它的故事,只有阿尤这么清晰地记着这些,岩心阿姨讲到自己的母亲死去时也是轻轻描过,阿尤现已忘记她脸上的表情,悲伤或者平淡,那时阿尤对“死”也没有任何概念,只认为它是很神秘的字眼。

池塘的蛙声聒噪着传开,银亮的光照进桌上的一个小花盆,只盛着干燥的碎土末。

它们应该回去了,阿尤走在阒静的路上不时朝四周看看,转角听到一群孩子的哄笑声,带头的两个孩子举着一个小火把从阿尤身边跑过,看到他后也不拦截他,后边跟着其他孩子,整齐列成两个纵队,火把头上的火烧得“滋啦啦”响,缠了厚厚的一层布,可能还浇了一些油,应该是哪个孩子从家里偷出来的,两个孩子经过时将火把举得更高了些,阿尤的双眼被忽然的光晃得痛。

灯笼蹲坐在门前,见到阿尤回来慢吞吞摇了摇自己疲累的尾巴,木头人影影绰绰的轮廓隐在夜里,阿尤抱起灯笼,闻到它身上毛发被烧糊的味道,用手顺着背上抚下去,一大块被烧去的空阙粘着烧糊发硬的几绺浅毛,摸在手里湿湿的,阿尤将手凑到鼻间,微微的血腥味。木头人依旧面对着阿尤露着浅浅的微笑,在夜里看不到脸颊的两处粉红,一只手被掰得微微张开,像在等着归来人的一个拥抱安慰。阿尤蹲下去,拥抱它,身上还残留着上色时颜料的香味,失去一只手臂的木头人将头靠在阿尤的肩膀上,定定的眼眸被阿尤画得深邃,微笑接受主人给它的这个拥抱,不痛不闹,不贪求不奢望。

(九)

楼下邻居的牛奶已经有两天没有拿,挂在原处,发酵出腻人的酸味,阿尤来到他的门外,踌躇一阵,还是作罢,安安静静逃避都会遭到排斥,何况是自寻讨厌。将今天的牛奶挂回原处。刚刚放上去,瞧见窗台上盘旋直上的蔓藤旁一块被摔坏的花盆,土洒在四周。他站在门前,提着屋里人的牛奶,敲门,害怕是自己多管闲事。门启开,阿尤缓缓垂下头去,上次见面还矍铄的老爷爷坐在轮椅上,抬头,阿尤无措地提着牛奶不知道应该怎么拿给他,“前两天,你都没有去门外取你的牛奶,所以。”阿尤说。他将轮椅往后退了些,把门口子开得更大些,轮椅停在侧方,“进来吧。”

他的房子如一座小巧精致的森林,摆满陶泥花盆的地上开出一道窄窄的路,刚合适一个人经过,为了轮椅能够顺利通过把花盆腾开了一些,痕迹还在,四壁攀爬青藤,缤纷地开着各颜色的花,两个窗户相对而开,下午的时候阳光能照进大半个屋子,透明器皿中培育着初露花苞或正繁开绿叶的未曾见过的植物,形态各异。

临走时这位不苟言笑的老爷爷要求阿尤每天都帮他把牛奶拿进来,并送了他一盆紫色的花,开在长着青苔的小花盆里,呈圆拱的蘑菇状。他说这花花期十分长,如果种子好,可以陪你度过半个夏天,败了后花蕊会结成种子,但并不是每一颗种子都可以发芽,也有可能花蕊结出的所有种子都不会发芽。好像是一盆十分珍贵的植物,以阿尤每天来送送牛奶看似乎是事超所值。交代完这盆花的事宜后,他冷冷地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阿尤捧着这盆花,问:“会有治病的效用吗?每天摆在屋子里的话,可以让生病中的人好起来吗?”如此珍贵的植物的独特之处应该不止这些,一定会有其它独特的地方,比如帮助在病疾中的人快些好起来。“也许吧。”他将轮椅推到门口,打开门,“嘿!你的脚!小心点儿!”他突然指着阿尤就快要踩到伏在地上植物的脚尖,阿尤小心着轻轻将脚挪开,前脚尖贴后脚跟摇晃地走了出来。“你们家是又多了一只狗吗?”他问,“算了,你出去吧。”

门脚处一堆木头碎屑和刨花,斧锯搁在不同不规则图样的木头角料之上,一根约一米长白色的木头矗放在门后,“这个,您还要吗?”阿尤指着这块木头问。“拿走吧拿走吧。”他催促道。

只有一架不曾开口的冰冷氧气瓶,她坐在床上,面向被晒得发烫的窗户,鼻里安插了透明管子输送支撑的生命。想再呼吸这里充满植物香的空气,而不是被过滤的毫无生气的氧气,时间应该不多了,她在这个小镇茕茕度过自己的韶光与迟暮,本来是应该有一个人陪在一旁的,承诺在面对生死时碎成被风轻轻一拂便散去的齑粉,但如若能换取这个人的性命,她还是愿意握着这碎成沫的承诺,就这样等着,没有人给她答案。“岩阿姨。”她听见有人叫她,她转过头去,咧开苍白干燥的嘴笑,站在门外的人手捧一盆紫色的小花向她走来,这个孩子用了自己的整个幼年在等待,直至将等不来的一切都看作是自己可耻觊觎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