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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书》第1部分明 · 唐甄

潜书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过唐子之门而入问焉,唐子喜,炊麦食之,而与之言终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学道也。唐子曰:学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务其本。讽诵三诗,定卦索象,秉礼道书,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闲身也,皆所以养心也。审人伦之则,探性命之微,根于诚信之地,而往来仁义之涂。尧舜虽远,趋焉如蹑其迹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为生民之师,死配先师之飨。法言矩行,流于无穷,岂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虽然,圣贤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师既没,羣言乖裂,自宋以来,圣言大兴,乃从事端于昔,树功则无闻焉。不此之辨,则子之美言犹为虚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兴,百家尽灭,不误于异闻。大贤先生,高世可法,功为不少矣。而子独以为无功者,是何说也?曰:吾闻鲁哀公之时,齐人大兴师伐鲁,季孙立于朝,属诸大夫谋帅焉。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孙举以为将,与齐人战。冉求不能将,鲁师大败,丧其戎车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孙欲诛冉求,冉求惧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鲁,子贡请出救鲁。仲尼止之曰:吾道奚为此也。子贡不听,往说吴晋之君,困齐以存鲁。吴晋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贡来诛,师薄于门。鲁之君臣系颈请降,献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释之。当是之时也,鲁几亡。大瓠惊曰:吾于书传未闻此也,子于何而闻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国日蹙,窜于吴越,其后诸儒继起,以正心诚意之学匡其君,变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伤一卒,不废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趋,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东西拓地数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闻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为戏也!唐子曰:非戏也,请为子正言之可也。求赐之学多疾,宜若无功者。诸儒之学,如锡百火,可为百世师,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业相远也。吾尝宦于长子矣,闻上党之参,天下之良药也。命医献之。其形槁然而长,其色垩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变也久矣,食之虽亦有补,而不能起羸弱之疾。异哉,一山谷一根叶一雨露,昔为良药,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党之参也。后之儒,今之上党之参也。

大瓠曰:吾闻儒者不计功。曰:非也,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汤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弃不必丰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龙不必怀宾客远人,吕望不必奇谋,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是诸圣贤者,但取自完,何以异于匹夭匹妇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请为贵本之譬:彼树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粪之,其不惮勤劳者,为其华之可悦也,为其实之可食也。使树矣不华,华矣不实,奚贵无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炀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无长不实。人之有心,无运不成。若今之为学,将使刚者韦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胶固,笃厚者痹滞,简直者丝棼,天实生才,学则败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学多闻,善为楚骚之辞。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难者也。他日唐子往见焉,欲有所言,使权之也,乃大瓠则病且死矣。

正心诚意,学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义则一义,诚则一诚。诚一也,然有分焉,毋以义与利辨,以义与义辨。毋以诚与诈辨,以诚与诚辨。鸡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鸡卵与鸡卵则无辨。其方伏之时,视之无象,揣之无形,岂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则已异矣,伏雄者为圣人,伏雌者为鄙儒。有宋襄之义,有文王之义。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战于泓而后为襄公,战于崇而后为文王哉。其终日默坐,终日事事,终日读书,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种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动也,有爱恶是非之用,有忠信仁义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义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阳者伏于穷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驯暴服蛮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厨,不伤蛰宿,是泽覆四海之根也。义者不食利,不蔽爱,不徇恶,是诛暴乱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养也。善养则根生,不善养则根腐。丹溪者昔之良医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阴,饵以黄檗知母,乌知其用桂三分也。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昔者蜀之蒋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恶恶,诚信而不欺人,乡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与之千金,贾于陜洛,以其处乡里者处人,人皆不悦,三年尽亡其赀而反。斯人也,岂不诚善哉,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则?水止而胶凝,无桂以道之也。此所谓不出乡里之善也。昔者阳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数行不善也,阳明子忧之。女巫来,阳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与我言,母毋为不善,为善降之福,为不善降之祸。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为贤母焉。是谓以狙待亲,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宁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见矣。

尊孟

固哉程颐,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为非圣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许者仲尼亦许之。昔者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谓不圣而谢之,以孔子所不居也,盖亦不敢自居焉云尔。丑未之达也,曰:然则夫子安于颜渊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进也舍其过迹,阶之升也舍其过级。舍之者,过之也。过乎颜渊,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乌知其见麟则伏也。麟善兽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数其牙,人之视之,谓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无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无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强国七,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六国之人,君臣危惧,异谋并进,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贤,韩昭侯明于治国,赵武灵王以骑射雄北边。苏代陈轸之属,奇计莫测。白起赵奢乐毅之属,神于用兵,所向无敌。当是之时,人皆习兵而熟战,以甲冑为衽席,以行阵为博奕,智谋之士率而用之,张军百万,转战千里,伏尸满野,血流漂卤。七雄并角,其势不能相下。论者审当时之势,以为虽太公复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则曰:以齐王犹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籍其土地人民之数,稽首为臣,诛赏惟命。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杜口而不能谋,投戈而不敢校,化狙为良,柔雄为雌,而后天下可定,齐可王也。呜呼,岂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强于仁,有行仁而无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载舟者也。其不能载舟者,水浅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无强不顺,无诈不附。谓仁胜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见形,智者见心,礼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为我操,矢不我伤,反为我发,心也。

战国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见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辈:孺子在幼,妇人在内,黎民在土,三军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为国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贤才者,四者之舟车也,去之则四者皆去而国亡,归之则四者皆归而国兴。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贤才始。请于一室之中设为两国之形,相彼之国:君疑臣猜,征烦法峻,老幼饥寒,夫妻离散。相此之国: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饱暖,养生送死无憾。彼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其从彼国乎,其从此国乎?彼数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遗子孙耳。岂乐处不测之朝,取难保之富贵哉?其来归恐后无疑矣。贤才既归,彼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断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则为禽,归则为侯,岂待计哉!反手之言,诚然也。

孟子之道,在养气而不动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纵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广若二三尺,岂不能措足哉?然下临千仞不测之渊,使怯者过之,则惊眩而欲坠,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风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则风劲火烈,镕五金铸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锥之隙,则抑之中虚,鼓之无风,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气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则不能历险,气不充橐则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歴险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谓之能尽性也。系辞中庸,广大精微,入而求之,虽有其方,难得其枢。性本在我,终日言性,而卒不识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仁能济天下。以尧舜为准,义能制天下。以汤文为准,礼能范天下。以周公为准,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为准,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体而不能充。虽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为袭取,终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为仁义礼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仁义礼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岂有无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铄。于是为仁义礼智者乃知所从焉。

心之为物,显而至隐,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无穷。众人之于四德也,致远则泥,寂寂焉主静不动,屹屹焉屏欲如贼。外专而内纷,外纯而内杂,眞伪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爱亲,稍长知敬长,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违毋作,因其自然,具备无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从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杂以嗜好,拘于礼义,虽为我所故有,如观景模形,明见其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造道之方无他,贵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为子之得。师之所得,不可以为徒之得。疾病在己,饥渴在已,为治为疗,宜饮宜食,我自知之,未可专恃讲习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从焉。

心体性德旣已自修,天地万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达。昔者尧舜治天下,风之则动,教之则率,不赏而劝,不刑而革。后世风之而多顽,教之而多犯,赏之罚之而不以为惩劝,于是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尧舜之治无他,耕耨是也,桑蚕是也,鸡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乱,而后风教可施,赏罚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从焉。

学由自得,则得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直探性体,总摄无外,更无疑误。措之于天下,人我无隔,如处一室,各遂其恶欲矣。夫阴阳顺逆,人气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释,则地无山崩水溢之变,天无恒旸恒雨之灾,万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贯,非异事也。尧舜以来,传道皆以传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虽知心,而学之不一,求之不专,如天象全见而未执其枢也。陆子静读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夺。阳明子专致良知,而定乱处谗,无所不达。二子者皆能执其枢者也。学问之道,必得所从入之门。若不得从入之门,误由外入,不由内出,圣人之道广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见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万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为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无智无愚皆可举踵而从之。然易实不易,盖世降日下,古之风也淳,今之风也薄,古之习也浅,今之习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镜蒙尘,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为之主,嗜欲内胶,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犹登山网鱼、入水罗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间。忠恕为用,心为质,无质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闻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误焉,以影为形;转而旣焉,以假为眞。如以石为玉,雕琢之工虽巧虽勤,终为恶器,非质故也。

阳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会众圣人之学,宗孟子之言,而执良知以为枢。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非教之爱亲而然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爱亲之心而仁无不周,充敬兄之心而义无不宜,则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汉之源,非积潦之水,岂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听,有目必视,有鼻必闻,有口必尝,有手必持,有足必行。听者心听之,视者心视之,闻者心闻之,尝者心尝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无缺,则知心全而无缺。尧舜无缺,我亦无缺,是故虽夫妇之愚,是非自见,必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善恶自见,必不以善为恶、以恶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从于恶,是岂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国,义心自在;盗跖杀人,仁心自在。酉卯昼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说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无所见,不辨东西,鸡再号,顾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见端也;良知者,心之见端也。执此致之,直而无曲,显而无隐,如行九轨之途,更无他岐。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此眞圣人之学也。

才成于学,三代以后多过人之才,皆其生质,不由学问,更事多而识见敏,亦可以定乱,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学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体未彻。如秉烛不能远照,如汲井不能广润,故其所为,或壹于刚,或壹于柔,或长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遗于十。虽或小康,终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无相也。

阳明子专致良知,一以贯之,明如日月,涉险履危,四通八辟而无碍也。其见于行事者,使人各当其才,虑事各得其宜,处患难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迹其所为,大类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为君者非悍则昏,为臣者非迂则党,倾险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专滔天无忌,惜阳明子之不为相也。若得为相,人主信任之专,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启君之昏,化君之悍,散党驯邪,不张皇而潜消。此诚圣人之才也!

虚受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谓其无圣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为习兵也。舜不及尧,禹不及舜,汤武不及禹,尧舜禹汤武不及孔子,见于书也详矣,见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阳明子则反之曰:尧舜为黄金万两,孔子为黄金九千两。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决其轻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独具神识,观于泰山,而谓泰山之土轻重于华山者几斤两;观于华山,而谓华山之土轻重于泰山者几斤两,人其信之乎?阳明子之衡尧孔,若似于此。

兵者国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诘尔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圣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战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曰:我战则克。其谋讨陈恒也,能以鲁之弱小胜齐之强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学于仲尼。且圣无不能,不习无不利也。而阳明子则曰:对刀杀人之事,非身习不能。孔子谓军旅未学,亦非谦言。是何言也?禽一区区小贼,遂以傲仲尼,谓得金九千两,是仲尼有未足矣!谓未习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无圣人之德也。

学问之道贵能下人。能下人,孰不乐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归之;江汉下,故一方之水归之;海下,故天下之水归之。自始学以至成圣,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庆)与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学于阳明子,途中争论不已,以其所争者质之阳明子。阳明子不答所争,而指所饘语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几下乃能载盂,楼下乃能载几,地下乃能载楼。惟下乃大。此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异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岂惟众人,圣贤亦惧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无若丹朱傲。舜之为圣尽善矣,禹之为圣无间矣,以无间之圣人进言于尽善之圣人,岂好直言之名而为是必不然之防哉?盖必有所深见焉。众人之傲,在可见之貌;圣贤之傲,在不见之微。意念之间,自足而见其足,过人而见其过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为不足,过人而不以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问,而自以为空空无知;不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摄广大,造极无上,而与天地准也。仲尼且然,何况吾属!吾属当何如?其为志也,必至于尧孔而不少让;其为心也,视愚夫愚妇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无,进而若退,而后可以为学也。师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为尺,得尺为丈。欲进于大,未见其大,先成其傲。有以圣人之言败德者矣,且有以圣人之言叛道者矣。权衡不精,其害甚大。阳明子,吾之所愿学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择于其言,徒以长傲,以是自察焉尔。

知行

息关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尝梦见阳明子,而问道焉。息关因画为图,而以已侍侧,请唐子有以发而题之。乃题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无从。旣知所从矣,患在身之不至。诗曰: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惮身劳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谓勤矣,而卒之望若见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侧者,是何也?未得所从之道也。斯人也,虽生于鲁哀之时,游于东鲁之邦,踵于孔氏之门,犹之乎身不离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耻也。书曰: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旣见圣,亦不克由圣。旣见圣,则在圣人之侧,异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时也,闻圣人之言,见圣人之行,如渠之导水,帆之遇风,无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虽入于孔氏之门,从于颜季之列,日覩圣人之貌,犹之未见也;日闻圣人之言,犹之无闻也。君陈之篇,吾所憾也。盖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圣之圣,而不知由于心之圣。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阳明子曰:良知是吾师也。是非自明,依而不违,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则阳明子为忠襄息关之师;以言乎良知,则忠襄卽阳明子、息关卽阳明子、凡行道所见之人皆阳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师,夫何宛在兴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宝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怀其宝而不善用者也。

甄虽不敏,亦愿学阳明子,而不敢谢不及者,盖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为二,虽知犹无知,虽致犹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虽弱者亦可能焉,虽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恶如郣食缕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饿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岂有是哉!郣食缕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则合一者自然之势也,分而为二者自隔之见也。我瞻此图,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时,无需事,以从息关之后,或庶几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与天周,下与地际,中与人物无数,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势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获智谋所不能获,天下莫有强于此者。形不为隔,类不为异,险不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岐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

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自子舆以后,无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无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无才之性,为小贤不为大贤。圣人道衰,管国申商之伦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齐郑秦韩终为乱国。性之为道,圣不加多,众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圣之为,皆由以发。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虽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为治。譬如谷之精气,淫为蕛稗,春为粉粢,味与谷同,虽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疗饥,不可以恒食。恒则致疾。又如星之戾气,散为彗孛,亦为明体,亦为悬象,虽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则为水旱兵革之灾。管国为蕛稗,申商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后千有余岁,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纯。程子朱子作,实能穷性之原,本善以求复,辨私以致一,其于仲尼子舆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则从之;此则我从,人不我得,其若人何!盖彼能见性,未能尽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云能尽?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着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亦有无光之明,如烛灭而着在条香,满堂宾客无不见其明者。然而明不及众,众皆昏乱不能行作,不知几席所在,不知东西所向,不知门户所由,人亦何赖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无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虽明而不及于众。无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为才,故无不周,何以圣人乃能周世,后儒仅能周身?盖善修则周,不善修则不周。

性统天地,备万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万物,于彼有阙,卽已有阙,欲反无阙,必修其无阙。鸡卵无雄者,蜀人谓之寡弹,有媪易十卵,鬻者绐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为物,无阳亦成,鋭前而丰后,白外而黄中,虽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为配孰为寡。旣伏之后,有阳者出为雏,无阳者败为液。卵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媪不知;学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儒不知。儒者岂不知阴阳,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滞,固守不生,于是求复亦成剥,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间,阳虽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脉、鼓万物,谓之无阳。人心亦然,心之阳若何?道贵明,明由于静;道贵通,通由于明;道贵变,变由于通;道贵广,广由于变。发生不穷,是为心之阳。古之圣人,万物为一,功同天地,所施无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虽广,不于广征。虽卽次有推,实具于由静得明。静中自足,至明则显。明非其明,守静乃塞;静得其静,大明乃生。以轴观静,以受轴之虚观明;以行观通,以御观变,以至观广,轴虚相受,径不二寸,圆转无滞。九州岛之远,道里交错不计其数,造车之始,已摄于径寸之内。性之为才,视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虚,不见条理,而条理皆由以出。譬诸天道生物无数,卽一微草,取其一叶审视之,肤理筋络亦复无数。物有条理,乃见天道。尧舜虽圣,岂能端居恭默,无所张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妇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农、契明伦、皋陶理刑、后夔典乐,庶职无旷,庶政无阙,乃可以成功。尧舜之尽性如是,后世之为政者,心不明则事不逹,事不逹则所见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终于自废。何以性为!诚能反求诸性,尽其本体,其才自见。

性浑无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同。仁与私反,若能去欲至尽,如匹帛无纤尘之色,是可谓之无欲,不得谓之无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独专以自善,是为天私,虽天非仁。仁之为道,内存未见,外行乃见。心知未见,物受乃见。流动满盈,无间于宇内,是卽其本体,非仅其发用。气机不至,萌蘖立见其绝,条干立见其槁。旣絶旣槁,仁将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广济,而后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顺。义所由出,苟善修之,无行不顺。义与固反,无有定方。凡德易识,惟义为难识。内主易识,外行难识。主以专直,行以变化,心如权,世如衡,权无定所,乃得其平。确守不移,谓之石义;扬号以服人,谓之声义。二者虽正,不可以驯暴安民。人我一情,本无众异,一情众异,犹一绳互绾而为百结,从中解之则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为解,复为一绳,岂有不顺!于此识义,夫然后义达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让。礼所由出,苟善修之,人无不让。礼与争反,古之礼经,后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礼。礼之失,非仪文度数之失,乃争之失。上世以礼息争,后世以礼遂争。君子而不争,则君子不名;道德而不争,则道德不显;何况勲劳,何况富贵,何况奸慝!天下大乱,此为之根。救于其发,其何能救!知礼者不在行让先、揖让右,而在心让贤。尚贤之世,必无眞贤。示贤于人,耻于贾货;归贤于已,辱于攘货。世以贤为贤,我以不争为贤。让德之外,更以何者为贤?抑抑雍雍,不习而成风,君子不党,小人不戎,虽不议礼,而礼自行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通。智之本体,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长,知识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聪者非他,卽我之聪。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聪,舜有四聪。是以我测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余。人之耳目,不大相远,十里之间,不辨牛马;五里之间,不闻鼓钟。诚能法舜以为智,四海之祝诅,附耳以声;未至之祸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胜诡。夫诡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虽身所不历,事所不习,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三德之功,皆从智出。善与不善,虽间于微渺,亦不难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谓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虽能致精,得于沉潜,其中易胶。智之眞体,流荡充盈,受之方则成方,受之圆则成圆,仁得之而贯通,义得之而变化,礼得之而和同,圣以此而能化,贤以此而能大。其误者,见智自为一德,不以和诸德,其德旣成,仅能充身华色,不见发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人固我同,及积小至大,积近至远,则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称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则未之闻。盖大小不同势,远近不同情,岂能缩天地为三里之城,岂能缩万物为三百户之民?德虽至纯,不及远大,皆智不能道之故。无智以道之,虽法尧舜之仁,不可以广爱;虽行汤武之义,不可以服暴;虽学周公之礼,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虽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胜用;虽不杀枭之义,其义不可胜用;虽不先长之礼,其礼不可胜用。是故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此为大机大要。阳气发生,轴虚相受,二喻盖取诸此。

性功

儒有三伦:大德无格,大化无界,是为上伦。上伦如日;无遇不征,无方不利,是为次伦。次伦如月;己独昭昭,人皆昏昏,其伦为下。下伦如星。亦有非伦,非伦如萤,萤不可乱星,不必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无有隐象,堂房奥窔(东南隅曰窔)无有隐区,青黄错杂无有隐色。上伦如斯;月之上升,九州岛道涂可见,诸方车马可行,众农耒耜可施,鸟兽栖伏可兴。次伦如斯;星体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远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无所赖,不如树烛可居,不如悬灯可导。下伦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异体。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则为星,及物则为日月。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国。能照一国,卽能照东西南北亿万里。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国卽一国之耳目心身遂,照东西南北亿万里卽其耳目心身无不遂。

为星之明者,智尽经纬,学穷度数,何让日月;品绝尘垢,体立峻洁,何让日月。孰不尊其贤仰其德!虽贤虽德,无尺寸之光以临下土,以惠营作飞走之类?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为星可以为月可以为日,胡乃为星而不为月不为日?尧舜仲尼为日,禹文伊周颜渊子舆为月,后儒为星。辩者恒谓“圣贤无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舆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为夜之日,子与为昼之月,谓二圣人无功,犹夜处而论日谓日无光,昼处而论月谓月无光。谓后儒得位亦有功,犹昼处而论星谓星亦可照万方。

今之制度,朝宾之服必束丝带,丝带之长五尺,缀以锦包,缀以偑刀,缀以左右叠巾,绕后结前而垂其穟,斯为有用之带。若有愚者割五尺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围之不周,结之不得,缀之不称,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则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割育万物,不成育万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续所割二尺五寸之带还为五尺之带,可围可结可缀,两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续脊,终不成带。大道旣裂,身自为身,世自为世,此不贯于彼,彼不根于此,强合为一,虽或小康,终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气,如生成之丝;身世一治,如织成之带;不分彼此,岂可断续!又譬织带者引五尺之丝于机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纬织,仍为散丝,但结尾端,亦岂成带?以织所起喻本,以织所止喻末,工专于本,不能使未织之半自然成带;学专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万形万性,如一器一水,万器万水,器虽有万,水则为一。于已必尽,于彼必通。是故道无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岂有二治;通所难通,岂为一治!父子相残,兄弟相雠,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

天地初辟,有道无德,有治无政,清静渊默,各养其身。黄帝谷神之书,老聃称述,传为道宗(意谷神不死句,为老子述黄帝之书)。运及尧舜,生人日众,情欲日开,不能与鸟兽杂处。黄帝所治,不复可治,政教乃起,学问乃备,使五谷为食五行为用五教为序五兵为卫,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于释民,则又大别:断絶尘缘,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转之故,立不生不灭之本。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释出天地外,老出人外,众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乱,非老释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钥,专归于儒。故仲尼子舆言道德必及事业,皇皇救民,辀转乱国,日不宁息;身既不用,着言为后世禾丝种(明纪:洪武譬五经曰,菽粟布帛,家不可无)。释惟明死,故求眞心宝性,以天地山河为泡影;老惟养生,故求归根复命,以万物百姓为刍狗;儒惟治世,故仁育、义安、礼顺、智周,天地山河万物百姓,卽所成性,离之无以尽性。譬如一家,门庭房廪童仆婢妾诸器毕具,乃为主人;若弃其广宅,栖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尽性,何以异是?今于其内致精,于其外若遗若忘,天地山河,忘类泡影,万物百姓,遗等刍狗,名为治世,实非治世,卽非尽性。儒尝空释而私老,究其所为,吾见其空未见其实,吾见其私未见其公。

学能尽性,四通六格,备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无尽水石无尽火,夫井仅容瓮,石大如枣,何以无尽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瓮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枣之石,水火本自无尽,非井石能不尽。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无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无尽水者自若,石之无尽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广,故其济亦广;石之藏火广,故其用亦广。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广,知其广不能致其广,守耳目,锢智虑,外勲利,怵变异,守已以没,不如成一才、专一艺,犹有益于治。破其隘识,乃见性功。

自明

道无小大,今皆不傅。医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生人;卜筮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知吉凶;圣人有书,读其书者不能治天下。道在书,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无书而道出,中世书少而道明,下世书多而道亡。心如果,书如土,枝叶出于果非出于土,不自得壹于书,是舍其种而求枝叶于土也。惟师亦然,因师而得者,不过绳墨其身,权度其心,为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师,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为之父,而伯鱼不过为中材之子;子舆之后也百有余岁,不及身为之徒,乃得其学焉而为圣人。学天地之道,虽知天地,道在天地,于我乎何有?学圣人之道,虽知圣人,道在圣人,于我乎何有?学君臣父子之道,虽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于我乎何?有过都市者,见宝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宝非己有,犹壤芥也。夫岂非宝不可以为宝?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岂非道不可以为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聪。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聪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聪聪而不在聪。不知我之言者,以为止而不及于通也,独而不及于该也;知我之言者,以为止所以为通也,独所以为该也。园师伐树以接树,非木相贯,生相贯也;巨人肢痿,非体不相贯,生不相贯也。道散然后见形,道归不复见形,天地为首趾,自心为胡越,身世之故,判于斯矣。多闻多识,譬诸药食;内实内明,譬诸气血。气血资于药食,药食非卽气血,人知药食之非卽气血,而不知闻识之非卽聪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为明。所见之事所遇之物所读之书所传之学,皆心资也,然而倚于四者,则心假四者以为明,而本明不见。本明不见,则学与不学同失,学之是者与学之非者同失,学之正者与学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见,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两镜传形,则背可见;三指按脉,则症结可知。是背与藏犹可见知,而心不可见知。致思之深,结而成明;求见之笃,结而成象。其于天性自以为逹其微,其于庶事庶物若显然有以贯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谓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见邻屋之上大树焉。其妻曰:邻屋之上无树也。祷于湘山,又谓其仆曰:吾目幸矣,吾见大衢焉。纷如其间者,非车马徒旅乎?其仆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无树而有树,无衢而有衢,岂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达而以为达,不贯而以为贯,岂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为明;心有眞体,人皆以影为体。以此为学立业,是期意以成应,而责影以持行也。眞体眞明,大征小征,内见于寸而外寸应之,内见于尺而外尺应之。心无长短,易应者,内得其一而外效不过于一,内得其十而外效不阙于十。心无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试,内外相衡,如锱铢之不爽,夫是之谓得心。

古之人,学之九年而知事,学之二十年而知人,学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则可以治粟可以行军,知人则可以从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则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彝。迨其后也,非性命不言,非圣功不法,辨异端过于古,正行过于古,叅稽勤备过于古,言说辨博过于古。问之安社稷之计,则蒙蒙然不能举其契;问之平天下之道,则泛掇前言以当之。古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川,造车行陆,无往不利。后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陆,造车行川,无所用之。君子为天下母,君子之学为天下乳,不能育人,则生化无辅,帝治以绝,大道以熄,其害甚于异端之横行。盖异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学道无用,如身之气尽而毙焉。不能究极之,勿言学也。

充原

唐子尝出游而归,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亲戚亦有来问者乎?曰:无有也。则称邻人之善。问邻人之善者谁也?则皆邻人之妇也。又尝出游而归,其妻出果蔬以饮酒,唐子曰:家且无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来?曰:是邻人之妇所遗也,恐子之归而无以饮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尝出游而归,入门见女安而怜爱之,执其手,理其发,拊其颏,而笑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儿何以为嬉?妻曰:昔之夕,邻女要之往,为设饼食,又遗之橘十二枚以归。于是唐子乃叹曰:妇人之智不如男子,岂男子固薄而妇人固厚哉?男子溺于世而离于天者也,妇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

昔者唐子游于吴之南,馆于宁生之馆。年俱弱,相亲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卧,饥相与燀竃为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复循涯而追及于湖滨,相望不见而后反。又十年而遇之,礼貌有加,情则疏焉。又十年而假宿于故馆,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劝食必于右,劝酌必于右,笑语必于右,晨兴则为辞而避去。于是唐子追念之而叹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岂为孺子则厚,而为丈夫则薄哉!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远于天者也。

尝闻诸越之耆老曰:郭鸿胪居丧,自始死至于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绞衾(覆尸之衾),虞祔,哭踊(顿足)居(倚庐寝苫枕块)食(啜粥),皆中于制。阳明子谓之知礼。他日有婴儿丧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号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阳明子见之,谓门弟子曰:向也鸿胪之居丧,不如是婴儿之善居丧也。

阳明子行年五十,当其始生之日,门人往贺曰:唯夫子不虚此年。诗云,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泰尔所生(小宛)。夫子之谓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众人皆叹。阳明子曰:吁,二三子未知我也。众人顺年,圣人逆年。知与年加,见与年加,闻与年加。知浚沉心,见博覆心,闻蓄亡心。三者根心,还以戕心。顺年而下,如顺泷而下;逆年而反,如逆泷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乐舞于郊坛,唐子往观焉。或曰:古乐不得闻。今闻此声,广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遗声也。美哉圣人之制器作乐也!唐子曰:圣人乌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别焉。八器既别,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于是圣人取泗滨之石以为磬,断嶰谷之竹以为管,伐峄阳之桐以为琴瑟,文嗟叹之言以为歌咏,协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后夔虽聪,工倕虽巧,岂能有所加损哉,皆天地之本声也!道丧世降,情失欲流,奸声繁兴。犹是钟磬,犹是管钥,犹是琴瑟,贱工狡童荡节致柔、佻姣靡曼以为讙乐,是淫滥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声也!是故古之圣人,治以乐成,不外乎声奏。至于邦国以和,万物以蕃,天地以安,无他,以本声逹其本性也。及乎乱世,乐亦成乱,至于君臣无礼,父子无节,男女无别,兵革缘起,邦国崩丧,无他,以奸声长其奸气也。盖圣人修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于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惧,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无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鱼,豚鱼物之至戾者也(指鲲鱼),浮木触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谓神,非类而同之谓神,非圣人能而我不能,通与间异也。天旣生物,万亿其类;不得其类,则人与物二。天既生人,万亿其形;不得其形,则人与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则子与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闻,百千其声;不得其声,则耳与心二。目旣有见,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则目与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虑;不得其虑,则心与我二。苟得其道,则舜与苗民为一身,舜与豚鱼为一气。不得其道,则苗民豚鱼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与在海中,岂有二水?然两杯相并,隔在分秒,不得为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几万里,游鱼可达也,岂谓为异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质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无二生也;阳气时至,蛰苏而化,有条达而苞长,无二生也。方各见方,物各见物,故不相通。圣人尽性如海,复性于原,是以类亦通,非类亦通也。

居心

圣人与我同类者也,人之为人,不少缺于圣人,乃人之视圣人也,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气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观在昔,或百年而圣人生焉,或五百年而圣人生焉,或数圣人同朝而立,或数圣人比肩而游。自周以后,遂无圣人。是气之薄而不生圣人,非人之不能为圣人也。唐子曰:谓古今之气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长翟[狄],今之人皆为侏儒;古之马其身倍象,今之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论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为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为学者始造于常,常则必至于大。大则必至于精,精则必至于变。变则必至于神。如时之除而不见其除也,如时之进而不见其进也。若农夫然,播获百谷,候之而弗失焉。今之为学者不然,其书百千于古,其闻百千于古,其论之详备百千于古。圣人之言,得彼而益见其神,其言合于神矣,其人不出于常,不出于未造之常,则亦不免于为众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犹古之人也,今之学犹古之学也,好学者内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圣人,而卒至于相去之远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过朋友之家,语言饮食既毕,则去之矣。假居于人之室,近则日月,久则岁时,则去之矣。之燕赵者,次于旅舍,信宿则去之矣。非已之宅,过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终身不离焉。于宅则知我,于心则不知我。以观宅者观心,则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则得心矣。

然则当何以居心哉?嵩岳之山,立乎天地之始,并乎天地之终,处于六合之中以为之位,连乎四极之下以为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风乎南北,荡乎东西,无所表之以识其处,无所维之以得其止,斯亦无定之至矣,心之无定也似之。圣人之心如岳,众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变为山,则尧孔可几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问求道之何从?曰:子欲将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将心以求道也,岂不以道为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见,将竭心思,穷岁月,如结网求鱼,操弓弹鸟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灯而言曰:吾与子处于暗室之中,目无所见,着火于灯,明照四壁,无所不见,岂非以火乎?然则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别有所假以为明也。心譬则火也,道譬则明也,何见为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动也泄泄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系心如系羊,夫亦奚难;有不纵而纵,系之而莫系者。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产于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产于湍峻之乡,故吾性亦湍峻。闭户之时,不能移景而坐,必将变焉;不能终食以须,必将先焉;不能终朝以寂,必将动焉。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灭浞乃复。不然,戍郊者浞众也,守门者浞众也,卫宫者浞众也,少康至郊,谁为启郊?少康至门,谁为启门?少康至宫,谁为启宫?虽其故家,终不能入。必战郊、斩门、清宫而后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戏者,侍于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礼。孺子悦,端坐不动,无异于成人。及先生出,与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戏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犹彼孺子,岂非耻哉!请自今毋若孺子!

乡人有好斗者,有事饮于社,就席而能下,举爵而能恭,无异于善人。他日与狎少年处,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学圣人之道者也,求静不恒,犹彼乡人,岂非耻哉!请自今无若乡人。

病获

唐子为学十年,视陶猗之富如鼠壤,视赵孟之贵如鹜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见誉亦喜,见色亦悦。行年六十二矣,饮酒过多,晨兴呕沬,惧其驯为迵风也(史记仓公传)。于是止饮。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养,因养而思遇,因遇而思营,因营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于屠门,而不知其将屠也;鸡乘尾于竃下,而不知其将烹也。人皆求胜于人,求遂其欲,何以异于是!朱氏之馆有养生之书,取而观之,其言有之曰:神御气、气驻形、心生则神亡、心死则神居。解之曰:心无生死,生死云者,舜之所谓人心也。殉心丧神,终其身为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为心乎,为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变焉,食进于前,方恶忽甘,视之如易器。仆使于前,方怒忽悦,视之如易仆。出门不罔,入室不忧,有远虑而不思,见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学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乐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复曲;扶而正之,勿使复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虚中以与人,直已以遇诈。知我不为喜,不知我不为愠,誉我不谓厚,慢我不谓薄。虚吾宫,洁吾室,明吾牗,谨吾户,处乎其中,无所愿于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悦入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台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逹,心无穷逹;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外疾未除,内主先伤,非计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将何从入?尝闻良医治人之疾,不于见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来,从而治之,则药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尝詈仆妾而怒养子,而亦求备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无异方也。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悦者非适情之谓,非狥欲之谓,心之本体,虚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还之太空,无有障之者;以皦日还之皦日,无有蔽之者。顺乎自然,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吾之所谓悦者,盖如是也。

自从悦入,不戚戚而恒荡荡,未尝治忧也,而昔之所忧不知何以渐解。未尝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尝专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谨愈失。自从悦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则渐安,不至如狙之无定;今则渐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悦入之功也。

人伦难协,民物难齐,皆心之所贯也。心本可贯,或不能达,唯悦可以达之。不悦则尝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色不和,言不顺,处君臣之间必不相爱,处父子之间必不相亲,处夫妇之问必不相宜,处兄弟之间必不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多怨尤。如是则内拂于性,外隔于人,其违道也远矣。悦则中无矫戾,所见无不平,所见无非理,色和而言顺,处君臣之间必能相爱,处父子之间必能相亲,处夫妇之间必能相宜,处兄弟之间必能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无怨尤,如是则内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违道也不远矣。不悦则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竞,朋党以兴,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难矣。悦则君臣相亲,上下相交,百僚和同,无相争竞,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则刑罚中,刑罚中则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临,万物皆喜;阴霾昼晦,万物皆忧。和风所被,万物皆喜;雷霆所震,万物皆惧。生于心,见于色,发于声,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悦可以通天地之气,类万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试,而信其为悦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故由此入也。悦为我门,非众之门。人固有生而无愠怒者,岂非质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盖人之生也,为质不齐,而为疾亦异。或之刚之柔,不以相济;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

恒悦

唐子语戈仲子曰:子勿忧贫,贫者天也,子如忧之,贫未可去,而忧之害子心者甚于贫矣。戈仲子曰:吾亦求乐耳。唐子曰:子将何以求乐?曰:吾一日之间有可乐之人则与之,有可乐之时则弗失,有可乐之地则往焉。唐子曰:若然,则子之心是百忧之府也。若忧子之人至,忧子之时至,而亦无可乐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乐者假于外,三可忧者根于中,子避忧如避雠,防忧如防贼,而不知雠与贼已先据于心,其将焉逃?仲子未学而不善问,遂无以发之也。

心之本体,无忧无乐者也,不受物加,不惧外铄。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凿,虽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质不变。心之为体,有似于此。而难见心者何?人之有身,生于嗜欲,养于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虽见为故有而实难复于故有,虽顺乎自然而实难合于自然,用力旣久,渐有得于初,心不于乐见而于忧见,盖害心者卽养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药。是故仲子去忧求乐,吾则去乐就忧。忧乐不移其心,则无往而不自得。心之本体,虽难复全,由此可以渐见。傅说假食于胥靡,吕尚卖饭于孟津,管仲敝幽于南阳,百里奚饭牛于秦市,时忧也。舜游于鹿豕之羣,太伯处于蛙黾之乡(指吴地),颜渊居于陋巷,原宪栖于漏宇,地忧也。瞽象杀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仓沮子舆,人忧也。此十二君子者,身当时忧,无异于居上卿而封大国也;身处地忧,无异于临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忧,无异于九族敦睦羣贤从游也。是故处乐不见君子,处忧乃见君子,尧之于舜,亦必试之于烈风雷雨,乃知其不迷,况学者乎!

吾既渐有得矣,亦必有所试矣。昔者吾行于燕市,见有鬻皮榼者,漆绘精良,可受斗酒,系以革条,挈之甚轻,可携以远游。买之以归,注酒一夜,则韧窳(指皮软而坏)而酒溢于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适于用。未试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试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从悦入,未敢自信悦之恒然,盖试之于可忧之地而后知其能恒也。

昔者尽鬻其田,使原(其仆)贾经,少有利焉。原不肖,尽亡其资。又便为牙,以主经客,客窃客金以为质,以责原负。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数人寝食于堂,日夜号哭而欲自经,窃金者与其属数十人,舍仆而问主,牓于衢巷,告我盗金,遂速于讼。当是之时,孤而无助,家人离心,虽非死亡之祸,实无异于秦楚之兵交攻我也。当是时,有以偿之则已,器物鬻尽无以偿之,于是客无至者,产失而行废,食尽而祸起,无以弭祸,遑恤其后,岂与颜渊之瓢饮、曾子之踵决等乎哉!士之困穷,未有至此其极者也。妻曰:过五日无食矣。旣处困穷,又遭多难,多难卽解,饥寒渐至。朋友不可告,亲戚不可告,何以为生乎?子近日之学专主于悦,吾恐悦无解于忧,而忧且以伤子之悦也。唐子曰:无食岂能不忧,多难岂能不忧,忧之自忧,有忧之所不及者。譬诸客之噪焉,噪于外者不溷吾堂,噪于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噪之所及也。又譬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无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内外不相及,我之所忧,亦何伤于我之所悦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处于张氏之馆。当始生之日,以其余酒,昼而独饮,自庆也。七十者,生之日日远,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庆也,非所以自庆也。然则何为自庆?人之老少不同于鸟兽,鸟兽不知修,人则知修。我发虽变我心不变,我齿虽堕我心不堕,岂惟不变不堕,将反其心于发长齿生之时,人谓老过学时,我谓老正学时。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时也。

少不能学道,少之所学者诵读,非道也。若可学,必其智慧早成。智慧早成者万不得一。壮不能学道。壮之所学者闻见,非道也。若可学,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万不得一。盖人生于气血,气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声,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为根为质具于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声,又次知香。气血勃长,五欲与之俱长。气血大壮,五欲与之俱壮。二十以上,为士者贡举争先,规卿希牧而得贵。其为众者,营田置廛,居货行贾而得富;其贫贱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贵。若是者奚为也?将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温不以为裘,非锦段之华不以为茵,凡所以奉身者无不为也。吴越佳冶之女列于房帷,姑苏奇巧之优供其宴乐,凡所以奉目者无不为也。玉田之嘉谷,德易(德阳?)之美酒,闽广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无不为也。艶姬歌曲,巧伶奏声,靡靡曼曼,移听迷心,凡所以奉耳者无不为也。兰桂芬于园囿,沉涎馥于堂室,凡所以奉鼻者无不为也。此自二十至于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识,皆为五欲之机巧;五欲之机巧,还以助心之智识。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为之主,则见以为生我者欲也,长我者欲也。人皆以欲为心,若更无所以为心者。其本心虽未尝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认取;如珠投海,不可寻求。于斯之时,舍欲求道,势必不能。谓少壮之时不能学道者,以是故也。血气方壮,五欲与之俱壮;血气旣衰,五欲与之俱衰。久于富贵则心厌足,劳于富贵则思休息,且以来日不长,心归于寂。不伤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忧财匮,以身先财散也。贫贱之士,亦视之若浮云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从身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貂狐之温同于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从目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蛾眉之女同于龋挛之妾,目蔽撤矣;向以从口之欲而远于道,今则王侯之羞同于闾里之食,口蔽撤矣;向以从耳之欲而远于道,今则丝竹不如无声,耳蔽撤矣;向以从鼻之欲而远于道,今则馨香不如无臭,鼻蔽撤矣。于斯之时,不啻视富贵如浮云,而且视死生如旦暮。向有闻不可用,今则闻皆可用;向有见不可用,今则见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则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则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渐露。如素坠于泥中,湔之而易复;如珠遗于室中,求之而易获。是故老而学成,如吴农获谷,必在立冬之后,虽欲先之而不能也。学虽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无助

吾游天下,其不至者,广以南耳,未尝见一贤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诵诗书之言,人慕文学之名,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故天下虽多贤,不可得而见也。吾处吴中三十年矣,未尝见一贤人焉。吴地胜天下,典籍之所聚也,显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游也,多闻多见,士多英敏,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是以吴中虽有贤,不可得而见也。

文者君子之所贵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虽美而非实义,吾不欲取而观之矣。经者道与治之所在也,今人穷经,好为创见而无实用,是为诬经,吾不欲取而观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学者好言性,辨论多端,何与于性!卽其言善,亦为论性,非求见性。吾不愿闻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苟,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学而不能上逹,吾岂不见而敬之,然非学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见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于我哉!

所贵乎师友者,师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则进学易而成功蚤。无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难易蚤晚之异耳。孟子生于战国之世,未得为仲尼之徒,未得与颜曾为友,天下之言学者非杨朱则墨翟,其谋国者非仪秦则孙吴,孟子无所取益,而巍然为圣人,独立于天地之间,彼圣人之隽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师,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诚能精思竭力,必为圣人。不过为之难而成之晚,虽无师友可也。故曰: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昔者有明之世,山东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习于劳。闾里之近,非马不往。一日之京师,择良马选健仆以从,执鞚(笼头)而升,执鞚而下,执鞚而过险。马良仆健,日行二百里而后舍,浩浩乎其足乐哉。前涂遇宼,失其马又失其仆,号天四顾无救之者,已而无可如何,则强起而行,胫肿跖趼(腿肿足茧),自河间十五日而后达京师。夫仆马者,致远之资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进不能进欲退不能退,左顾而莫为之左,右顾而莫为之右,于斯时也,岂遂委于沟壑哉?反求诸已而已矣!我无马,我自有足。我无仆,我自有力。足虽弱,不至不能行;力虽弱,不至不能举。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后癸而至。苟不惮劳、不耻后,虽无仆马之助,终亦必至焉。为学无朋,亦若是矣。甄也请从山东公子之后也。

思愤

洪范六极(一曰凶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袭,违垆则栗,比户露寝,当风则嚔,疾也;越在异乡,孑处无族,十世之泽,将于我绝(言其无子),忧也;虽有陋室,不展四体,虽有下田,不足二征,贫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礼人起慢,致辞听藐,恶也;遇重如尫,处强如女,秉德不弘,为义无勇,弱也。客有闻是言者,见唐子而吊之。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虽然,客当吊我一极而贺我四极。客曰:四极何极?云何当贺?曰:体强者必先敝,气盛者必先委,恃其强盛而无所可虞,或淫于色,或困于酒,或壅于味,外以沉铄其体,而内以蛊丧其志,是强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后死者,恒由于疾;屏欲近道者,亦由于疾,是疾当贺也。昔者大伯窜于荆蛮,背亲违宗而又无子,忧莫大焉,乃仲尼称为至德,比于文王,惟忧所以见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奋,困阨学成,或内宁而启乱,或多难以兴邦,是忧当贺也。虚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于外,爱乐縻于中,则心佚而道亡。无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于下;无以遂之,下可移于上。是贫当贺也。伟于貌者人敬之,美于度者人爱之,辨于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为德器也,适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则所向多拂,增励其修,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是恶当贺也。人之视此四者,以为天降疾恶,甚于刖劓之刑;天降忧贫,甚于流窜之罚。其于愚人,则流于佣隶,入于窃乞;其于才人,则流于徼幸,入于奸乱;其于文人,则发为骚怨之辞,肆为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则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于处世者,利于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极者同居而共学,则极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极者,殆天所以资贤豪也,而可不贺乎?

客曰:然则子以为当吊者,弱也。弱,亦四者之类也,而独以为当吊者,何也?曰:疾病愼之,忧患安之,饥寒不足以为忧,不重于人不足以为耻。人之大患,莫过于弱矣。弱者虽好善若渴,见义必为,进而不续,续而不终。以之为国必衰其国,以之为家必索其家,以之为学必废其学。卽有智慧异敏,而卒与众人同没者,惟弱之故也。幸生为士,身为圣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为学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岁月,悠游晏安,卒以无成。生为食粟之人,死为游魂之鬼,如之何不吊!挈缾之力不能举鼎,不胜其重也;马不千里,徒不百里,不胜其远也;荷担而行,弛担而息,有时而闲也,此亦弱之无可如何者也。是诚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与器界同,用力不与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则斯弱矣,强则斯强矣,诗云“县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谁能沮之!已不能趋而倚于人,虽有载而驱之者,亦将半涂而废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必朝焉,必宗焉,缘陵趋壑,昼夜不息,必达于海。虽有从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势,卒莫能御也。吾诚不安于弱,又当困陒,有以愤发,虽弱可强。今虽老矣,愿为朝宗之沔流,必不为丘隅之黄鸟。客其不终吊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义)谓唐子曰:圣人之学以敬为本,先生言静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谓静不足以尽之,当益之以敬。曰:然。静以言乎心之体也,敬以言乎体之持也。心如玉,静则玉之质,敬则执之愼也。道着而变,变形而多,静其本也。为资不同,为修各异,敬其总也。居于河滨者始汲而归,浊不可饮也;注而勿扰,则石泉矣。定其器而盖之者,敬之谓也;撼其器而扰之者,不敬之谓也。圣众同心,静与不静之分也。圣众同静,敬与不敬之分也。圣众同敬,恒与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无在不敬;我有时而敬,不能无时不敬。夫心之觉也无间,气之息也无间,能敬者,与觉俱在,与息俱存。与觉俱在,故心无散时;与息俱存,故气无暴时。心无散时,气无暴时,是为能敬。谨愼,敬也,而敬不尽于谨愼;温恭,敬也,而敬不尽于温恭;无肆无慢,敬也,而敬不尽于无肆无慢。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祭祀之敬也;诗曰“颙颙卭卭,如圭如璋”,威仪之敬也;书曰“匹夫匹妇,一能胜予”,临民之敬也。三者讵非心与!吾闻之:养卉木者,枝叶披陨,其根必伤,讵非君子之所愼守与!然非其本也。书曰“欲败度,纵败礼”,欲与纵,出于心而自贼者也。敬者,止欲于未萌,消欲于旣生,防纵于未形,反纵于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纳于礼度者也。

自尧舜以来,天下之言学者,皆知以敬为本,人知敬之为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于天下,亦或无功于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与不敬之异,而莫辨敬与敬之有异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弱。诗曰:无已太康,职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诗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是浅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无功。当尧之时,九山不辟,九川不顺,五谷不树,五伦不叙,于是尧禅舜,舜禅禹,不传子而传贤,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独夫烧焫民命,百官瞀乱,于是汤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纣,伊挚放太甲,吕望出奇谋,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变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处此大变,成此奇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将以求涉济也!吾闻之:习心太约者不可以致远,习身太谨者不可以犯难。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济不如孟贲者,其去圣人之敬也远矣。

敬之为道,岂期于寡过而称为君子云尔乎?将以尽其心也,将以全其性也,将以大其功也。天地与道际,心与天地际,有轻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笃之也。容仪之庄,视听之谨,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内也。是故其气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尽人达天,皆由于敬,施于天下,不劳而定。曲士然乎哉!内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适以锢其心,其于天下何有?亦自成其为无訾之小儒而已矣。

讲学

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师也者,犹行路之有导也;友也者,犹陟险之有助也。得师得友,可以为学矣。所贵乎师友者,贵其善讲也,虽有岐路,导之使不迷也;虽有险道,助之使勿失也。师友善讲,则学有成矣。夫讲者,非辨文析义之谓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经之文而敷之,日取诸儒之言而讨之,日取孔孟之书而述之,使听之者如钟豉之荡于胷,如琴瑟之悦于耳,羣焉推之以为当世之大宗师,君子则鄙之。其鄙之何也?以为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也。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则亦讲五经之文焉云尔,则亦讲诸儒之言焉云尔,则亦讲孔孟之书焉云尔,是何异于谢庄之塾师乎?谢庄(似其吴地之谢家庄)之塾师,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犹有赖焉,兹之讲者,无益于学者,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闻复取五代圣人之言讲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闻复取孔子之言讲之也。善讲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异水也。如击石得火,因其自有而发之,非异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为远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为求之而不易致。今则求之于已,乃我之自有焉,则善讲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环而听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见,负壁者、及阶者见而不闻,在寻丈之间者闻而不知,在左石前后者知而不得,是之谓观讲,众观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贵亲,亲则易知;承教者亦贵亲,亲则易化。煦妪覆育,如难之伏卵,而后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过数人,朝而见夕而见,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非若大众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刚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刚,卽以刚治刚,是易也。虽有扁鹊,不能以一药已众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药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热者以檗,而后可以为师,而后可以施教焉。

求师于斯世,如凤如麟,不可得而见矣。师不可得而见,友亦不可得而见矣。虽然,不善得师者在师,善得师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苟善取焉,不必贤于我者,皆可为师友;若有志于学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会于一所,赢粮以从,两相纠,三相参也。吾求尽事亲之道,而未尽事亲之道也;吾求尽兄弟之道,而未尽兄弟之道也;吾求尽夫妇之道,而未尽夫妇之道也;吾求尽朋友之道,而未尽朋友之道也;吾求尽与斯人待仆婢之道,而未能尽其道也;抑或未能尽五者之道,而以为皆已尽焉。五有所长,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于所好,而或非所当好也;吾察于所恶,而或非所当恶也;吾察于所喜,而或非所当喜也;吾察于所愠,而或非所当愠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为皆已正焉。四有所长,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长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资,盖已不自知,暗如灭烛;人之视已,明如观火。不自知短,人见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长也;不自知蔽,人见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两相纠焉,三相参焉,二三人中,互相为谪,循环不匮,何患学之无成!

劝学

出入必由户,无踰垣穴墙而由之者;寝兴必居室,无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饮食必以火,无决腥茹草而饱之者。人未有舍其必为而不为者也,未有必不可为而为之者也。必为而不为,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则道也者,不可一人离也,不可一事离也,不可须臾离也。圣众同之,贵贱同之,无他涂也。圣人不作,世衰道丧,旁蘖别出,乃訾议儒者,至于宋则儒大兴而实大裂。文学为一涂,事功为一涂,有能诵法孔孟之言者别为一涂,号之曰道学。人之生于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载之上,孰能外之?而读书聪明之士别为一涂,或为文学,或为事功,其愚亦已甚矣!虽然,自道不明,儒者习为迂阔无用于世,是以有薄而不为,从而訾议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韩非曰:齐宣王问于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贵枭,胜必杀枭,是杀所贵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从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大小易序,故不鼓。非盖谐言以诋儒也,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善学者不见大体,泥于外迹,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见薄于世,诚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于道也,敬以修已,广以诱民,文学事功皆备其中,岂可诬也!是故凡为士者,必志于道。何以志于道?凡所见之人,无贵贱,无小大,皆以学明伦也;凡所遇之事,无顺逆鄙俗,皆以学尽义也;养仆妾,谋衣食,量米麦,权蔬肉,皆以学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为文学,必流于浮靡;构筑必有基,舍是而为事功,必至于倾败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犹出不由户,入不居室,饮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于禽兽也。是故上之为士,惟此一涂,更无他涂。

王昆绳(源)为人敏达,善为文章。唐子乐与之游,一日告之曰:子曷学道?道非异也,智者视为高远而不可求,愚者视为迂阔而不肯为,乌知道者,其中无苦难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则已,一入其中,卽尝其味,天下之物,无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见其然也?处世多忧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御之,以苟免于今之世,其身亦大劳矣,其心亦甚苦矣。学道则不然,无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虽有忧患不改其乐,虽遇不良无伤于已,终其身处于安宅之中,行于坦道之上,虽美色郑声,不足以喻其娱乐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翰林颜学山(光斅)试士浙江,唐子为之客,颜公语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忧,士有士之忧,公卿有公卿之忧,天子有天子之忧,此谓天之劳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无忧,人不知求之耳,学圣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与之以不足者?本无不足于已,孰有处于不足者?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如在唐虞之世,其有忧乎?其无忧乎?颜公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潜书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严,其与人也宽,唯圣人乃能无阙。若与之不宽,则天下无人,无可与之共学,无可与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与,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达者与,吾取其达而略其节;其人而博者与,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若必求备焉,冉有之贤也,而为季氏聚敛;季路之贤也,而死不合义(言为出公而死);子贡之贤也,而好货;子夏之贤也,而哭子成瞽;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几误丧死之大故(见檀弓)。此五贤者,孔门之隽也,亲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学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犹多阙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备焉,以其短而弃其长,则五贤皆所不取,彼廉达博闻之士,亦若鸟兽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谓三人行者,乃偶遇而与之偕行,非素共学之人也;所谓善不善者,乃偶见之行事,非可与论学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丧学废,德孤无邻,不得大贤以为我师,不得小贤以为我友,虽蒭荛之属,贾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学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虽为人多疵,其在于今为不易觏,吾不与之而孰与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言与人之道也,非处之道也。君子之自处,当如书之所云矣,书云:与人不求备,检身如不及。盖与人当宽,自处当严也。夫玉,天下之宝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终非宝器,人不以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卽为玷矣。圣人制礼,朝聘丧祭,燕飨饮食,以时以节,无敢违失;登降有数,揖让有数,酬酢有数,进退有数,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疎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实,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务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谨之以言行,约之以笃实,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学道之人,志移于风,性成于习,好名而求闻,好动而恶静,闲居无日,皆出门嬉游之时也;羣居笑语,竟夕忘反,博奕饮酒,而务悦于人。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世虽昏浊,人心自明,眞伪自见,贤不肖自别,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为学,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时自谨省,恐人之议其后也。非有吊贺之事也,而数见于乡闾之会,则人议其流;非问学请益也,而数见于朋友之家,则人议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数造于贵人之庭,则人议其谄;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而时称大官之相知,则人议其污。是故君子之论,不敢违也;乡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谓夫谗慝之口,非谓众论之同也。且果礼义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谤,乡校之议,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贡,而召公则戒之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士志于学,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德尽丧矣,岂一獒之累乎哉!道尽崩矣,岂一篑之亏乎哉!

有为

顾景范(祖禹)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其精者,颜渊不能有加。其遗者,盖视仲冉而阙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顾子曰:内尽卽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读史方舆纪要)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进粥,唐子以粥为喻曰:谓粥非米也不可,谓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获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养人也,必炊而为粥,而后可以养人。身犹米也,修犹耕获舂簸也,治人犹炊也。如内尽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观霍韬(字渭先,南海人)之书,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称周礼,皆未试之言也。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故其言学可师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学卽其政,政卽其学。孟子欲制梃挞秦楚,我知其果可挞秦楚也;欲反手王齐,我知其果可王齐也。南濠之贾善言货,湖滨之农善言稼,使听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书,着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贞记实)。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几何人?曰:千有余人。唐子慨然而叹曰:吾闻之军中有死士一人,敌人为之退舍。今国有死士千余人,而无救于亡,甚矣才之难也!中允未有以发也。

唐子夜寝而思之曰:吾与人奕,无所博者常胜,有所博者常败,利蔽其才也。是故无固利之情者,其才半;无固位之情者,其才七;无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则所习之非也。为仁不能胜暴,非仁也;为义不能用众,非义也;为智不能决诡,非智也。

昔者大瓠尝称高景逸(攀龙)之贤,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谓高君之贤,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贤之,则非也。君子之道,先爱其身,不立乱朝,不事暗君。屈身以从小人,固可丑也;杀身以狥小人,亦自轻也。是故义有所不立,勇有所不为,忠有所不致。诗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言有待也,君子爱身之谓也。

唐子曰: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时不相爱,人则无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体,心则无不行也。释氏之治其心者尽矣,而不入于世;老氏与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万物,不可无圣人。性不尽非圣,功不见非性,天下无无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无无枝之本,壹于内者失之矣。

唐子曰: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昔者唐子之母善饮酒,有馈唐子瓮酒者,发而尝之,酸不可饮。母欲以与邻之贫而好酒者,妇曰:勿与也,是可以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调之终岁不尽。可以人之贤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萧何之流为宾,程子朱子之属为主。宾摈才入,主处不出,宾不见阃室之奥,主不习车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为生矣。身之于世,犹龙蛇之有首尾也,犹草树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断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岂有龙蛇草树哉?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诚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无边不成省,无省不成京,无京不成君,无君不成心。以斯观之,知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非独明也,天地万物无不通,是理也;性非独得也,天地万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万物,是不能穷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万物不安于中,是不能尽性也。顺天之行,因地之纪,遂情达变,物无诟厉,是能穷理也。有苗作乱,舜服之;桀纣虐民,汤武定之。书曰:海隅苍生之地,无不率俾。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是能尽性也。当是之时,天得以施,地得以承,万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则观其功,不用则观其言。仲尼试于鲁矣,子舆虽未试,其策齐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饱、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饱,岂可以子舆之不行为无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纯,后儒得半误以为一也,守固误以为纯也。请明一与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当童时,与其姊同寝,姊尝使之驱蚊,妻不悦。一夕独驱已首之处而掩帐焉。其姆笑而问其故,曰:我岂暇为他人,自为而已。儒者为已之学,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犹兄弟也;其同处于天地之间也,犹同寝于一帐之内也。彼我同乐,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尽性之实功也,是乃所谓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已安能独贤!是何异于半掩寝帐之见也!是乃所谓半也,彼自以为为已之学,吾以彼为失已之学。盖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后儒岂不曰“天地吾心,万物吾体”?皆空理,无实事也。后儒岂不曰“汤武可法,桀纣必伐”,皆空言,非实行也。不能胜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图乱,卽不能定乱;不能定乱,卽不能安天地万物。后之儒者,学极精备矣,终身讲道,吾不闻其一言逹于此,又奚问其用不用乎!万物之生,毕生皆利,没而后已,莫能穷之者。若或穷之,非生道矣。此观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岂形无穷时,心反有穷时?心有穷时,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统万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诈罔之机愚之邪倾之耳。心之本体,不角力而能胜天下之暴,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诈,无术而能御天下之机,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体不充,自穷于内,非有能穷之者。

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盖龙蛇虎豹洪水虽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纣虽暴,不若心之强也。身处末世,心无古今,若龙蛇虎豹与我杂处,洪水桀纣与我为难,君子深耻之。非耻不若尧舜也,耻失已心也。自学无眞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谓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岂无大小?然大则成大,小亦成小,无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义礼智。仁义礼智,犹匠之有斧刀绳尺也。天下之材不齐,其成器也,万变万巧而不一,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岂有绳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齐,其为变也亦万有不一,岂有仁之所不能养、义之所不能服、礼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虽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绳尺之不利也,操之不习也;功之不成,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学之不至也。

众人有庸见矣,谓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汉以下虽多奇功,然治卽梯乱,功卽媒祸,君子无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质之善,忠厚之行,不学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

旣指四德,更观四官:目之为明,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习睹,自无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极声色馨味之变,岂有穷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聪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无聪明;无聪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产非人形,俗谓之鬼胎。世之笃学者,其能不为鬼胎乎!

仁义故大,聪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纯害仁也,自方害义也,自听害聪也,自视害明也,亦得其养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为纯,则仁全;合天下以为方,则义大;以天下为聪,则听广;以天下为明,则视远。举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体,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来,治之世少,乱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毕生之内,乐恒少,忧恒多。治少乱多者世也,无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无不得者心也。乐少忧多者处也,无不乐者学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则所生皆安矣,所处皆豫矣。风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为正,以疾为德。贤者甚之,岂不正风,反以成风。世尚刚节,我仍平;世尚杀身,我仍生;世尚朋从,我仍特;世尚道学,我仍直;世尚论议,我仍默。君子之守则然也。

虫鸟多化,象马不化,强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强大者且不化,况心之强大乎?大木随流,弱荇不随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况行之根于心乎。临难必惧,临丧必哀,亲疾必忧,君危必共,国乱必赴,皆伤其心者也。不为之伤者残薄人也,然众人不及伤而心亡,君子厚于伤而心存。其厚于伤者,卽其厚于养者也。众人之心如木,润之则茂,毁之则灰;君子之心如金,虽遇冶则流,遇淬则坚,其质固不变也。遇犹生也,遇之不齐,犹生之不齐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则为皂人,生于丐则为丐人,生于蛮则为蛮人,莫之耻也。奈何一朝贱焉则耻之乎?一朝贫焉则耻之乎?皂人可以为圣人,丐人可以为圣人,蛮人可以为圣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岂一朝贫贱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风雨凁饿,不必于适。轻富贵,安贫贱,勿易言也。果能若此,为圣之基也。人皆曰“我轻富贵,我安贫贱”,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动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闻馨而不动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车,不能见乘而不感于劳。故夫不慕富贵者则有之矣,见富贵而不动者,吾未之见也。威不惧,侮不怒,尤未易言也。当义不辟死,当辱不与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变于色、不动于心者,吾未之见也。布与段同暖,菜与肉同饱,暖必段,为人也;饱必肉,从嗜也。多营以华人目、甘我口,是奴隶负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忧患道心生,安乐道心亡;贫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国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处而不移。亦有悔悟奋发、由逆生者,生于逆则成于顺,岂反亡于顺?成于顺,行其志之时也。长短相争,是非相讼,市人也。并为君子,亦争长短讼是非,虽义与利不同,其为争一也。道未必以此显晦,国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异,变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为为道,其实为名。以为为国,其实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胜求名,士之痼疾也。称其过人,荣于加衮;讥其不如,辱于褫衮。自立安在,而轻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处自高;建万石之钟,其声自远。诚能以道自胜,惟恐其不求胜也;诚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则亢,卑则委,富则骄,贫则隘,乐则散,忧则结,平则懦,怒则溃,恶则狠,爱则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尽,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尽除之,圣人不能有加;渐除之,幼学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听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觉其为役,方自以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诱于物也。御宼易,御物难;破阵易,破诱难。宼,毙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将以之为生,不得不可以为生;若将以之为人,不得不可以为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御之;诱险于阵,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御,有内制,御之严则欲不内动,制之力则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贪财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挟理而处,挟义而行。岂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学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虽与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归于灭心;以此治世,同归于乱世。道为治本,欲为乱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尽,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玺一也,其文之见于朱者,千万如一也,惟心亦然。见于事者,外同于内,不异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玺本籀篆而朱为鸟迹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玺本鸟迹而朱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历年之远也,人生其中,飞尘隙景耳。其不让于天地历年者,以心体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诱于物,内狥于欲,溺于世,从于体,汨于贫富,顚乱于忧乐,此其生没与草虫何异?博奕有胜负,饮酒有庆罚,当其时,亦喜亦愠也。博已饮散,喜愠安在?彼妄者之所营,亦犹是也,斯言也,众人皆知之,贤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贵能为之。

去名

名者,无修为之劳,有贤良之品;无不与之人,有胜眞之美;无难合之君卿,有骤得之富贵;与终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劳逸得失何如哉!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耕得谷,不猎得兽,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后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窃其名,自败其德,其亦无害于世,乃使举世慕之,无非窃名之人,无非败德之人,其害大矣。盖名者,虚而无实,美而可慕,能凿心而灭其德,犹钻核而絶其种。心之种絶,则德绝。德絶则道绝,道绝则治绝。人人为学,而世无眞学;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乱。名之为害如是,从来论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虽恶无伪,不知自掩,是以善恶着于外,辨若黑白。幽厉自成其为幽厉,共驩自成其为共驩,未闻幽厉自号为尧舜,共驩自号为皋夔。虽有幽厉共驩,无害于人心者,善恶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齐桓晋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恶不分矣。桓文内怀无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义;内为鸟兽之行,而外假礼节之文;多并小国而施继絶之恩,尽窃贡赋而修会盟之礼,民眩于伪,而服其信义,称其有礼;天子忘其偪,而嘉赖其功;数世之后,诸侯犹感德不忘焉。当时之大夫,身为乱贼,事出悖逆,而口道礼义之言,行为忠信之行,人皆称其贤焉。当其时,多无君无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礼,美哉其可观也;其忠君爱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间,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风,于今为甚。世尚道学,则以道学为名:矫其行义,朴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规,折旋中矩,熟诵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语。名既成,则升坐以讲,环听者数百人,録以为书,献于公卿,布于海内,自以为孟氏复生、朱子再见。弟子数千人,各传师说,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或征至京师,卽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列为侍从。未有所禆益,卽固辞还山,天下益高其出处焉。此道学之名也!世尚气节,则以气节为名:自清而浊人,自矜而屈人,以触权臣为高,以激君怒为忠,行政非有大过,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为之助,不胜则窜于远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莫不鼓行而往,愿为之继也。此气节之名也!世尚文章,则以文章为名:宏览博物,赋诗作文,书纸如飞,文辞靡丽,其人又体貌闲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誉满京师。斯人也,公卿欲得以为上宾,天子欲得以为近臣。文士无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汉人之作,文之末也,而况后之琐琐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设科之文,吾更不知其为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间。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维何?破其术,塞其径,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谓破其术?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学,言孔貌孟、宗朱摈陆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忠信也;吾不好气节,立朋党、习攻击、乐流窜、甘挺刃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穷搜泛览,规韩模欧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圣言也。斯不已破其术乎!何谓塞其径?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贤明,不受毁誉,无无实之毁誉,虽或有之,不能上达也,斯不已塞其径乎!何谓绝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过,天下化之,各务其实,无私好恶,斯不已绝其根乎!

虽然,盗跖之里,不皆恶人;曾闵之乡,不皆善人。人类之不齐,道虽行,不能尽化也。是以舜挞顽谗,伊尹墨三风(巫、淫、乱),所以齐之也。若有人焉,自以为圣贤,身居深山而声闻徧四海、动朝廷,公卿虽贤,庶民虽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为害,百于谗人,什于三风,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尧之所畏也。君虽圣,不及尧;臣虽贤,不及禹皋,况其下者,岂可容之以惑人而坏治哉!其放流之,不与同中国,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类,以变好名之风,其庶几乎!

五经

五经者,心之迹,道之散见,非直心也。仲尼之时,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书,乃系易以道阴阳,序书以明治法,删诗以着美恶,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礼以制言行。于是学者力行之暇,有所诵习,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阶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诱,则在论语一书,而继之者又有大学中庸孟子。此四书者,皆明言心体,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犹坦然大路。学者幸生仲尼之后,入其门者,随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经乎?取而譬之:五经如禾稼,四书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饱;乃复远求之五经,是舍酒食而问之禾稼也,岂不迂且劳哉?虽然,五经何可已也,于易观阴阳,于书观治法,于诗观美恶,于春秋观邪正,于礼观言行。博而求之,会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务外忘内,舍本求末耳。若务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经,徒炫文辞,骋其议论,虽极精确,毫无益于身心。则讲五经者,犹释氏之所谓戏论、庄周之所谓糟粕也,与博弈何异?是故阳明子曰:心如田,经则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穷经,犹祖父之遗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为我有此田,可乎?此学经之准也。

近世之于五经,羣疑多端,众说蜂起,不可以不定所从。子思之后,世有哲人,孔安国仲尼之十一世孙也,仲尼旣没,诸儒则讲习于冢上,至汉不绝。安国尤长于书,乃其家学而又得闻于诸儒之言,其所作书传,必得其眞。学书者舍安国其奚从!诗之序,必仲尼之徒为之,以序言绎诗意,论世论人,言隐而义显,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远也,其创为传也,尊序如尊经;小毛公又继成之,郑氏遵畅厥旨,诗之义大明。学诗者舍毛郑其奚从!至于左丘明身为鲁史,其所记述,本末周详,典礼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为传,以明仲尼之褒贬,更无可疑。杜氏又推五体(五例),触类而长之,以发传所未发,春秋之义大明。学春秋者,舍左氏其奚从!

自宋及明,世之学者,好争讼而骂人,为创见以立异,以其意断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证以成其自是。凡周汉以来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粪除之。暴秦烧之于前,世儒斩之于后,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而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古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

甄也老而知学,寡闻而善忘。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说诗无两是之义,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故于诗有言(自着《毛诗传笺合义》);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传》),使养子写以为册,忘则检之,其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不劳我心思,妄起疑义;书未及为也。甄老矣,礼[书]繁而未能读,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阴阳、穷性命、知进退,然必占事知来,乃可以用易。不能知来,非占矣,易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则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于道犹门也,而不出入于门;人之于道犹饮食也,乃饮食而不知味,其异于禽兽者几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

非文

古有文,典礼、威仪、辞命皆是也,不专以名笔之所书。笔之所书谓之言。若书传之言谓之文者,数之曰“文成几何”,盖指六书而言。六书有义,故谓之文,非缘饰其辞而谓之文也。说如其事,辞如其说,善说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听盈耳焉;善辞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书之于策,五采绚焉。是言也,不谓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书于策简,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带;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汉乃谓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尽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谓有体,妄谓有法,妄谓有绳墨规矩。二十三代之编籍,阏塞其心;序论传志之空言,矫诬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虽少也,重于钩金;唐以下之文虽多乎,轻于车羽。是何也?务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质,今世求文之弊,尽失其质矣。昔京师有琢冰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缀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师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变。变则修饰之。往观者日数百人,皆叹其巧,惊其神。一日语众曰:孰能与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无应者。乃问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无应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诚巧矣,子何不范金琢玉为夏殷周汉之器,可以宝而不瓌。今乃琢冰为玩物,其形虽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劳而无用,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传久远也。文而无质,亦犹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则为书,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变为俗书,媚容佻姿,尽亡其制矣;图画者,铸于钟鼎以垂法,绘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为川岩为草木为羽毛为士女,以取悦于人,尽失其意矣;古之言变为今之文,亦犹是也。彼二者虽失也,无与于治乱。若夫文,流为曲工,流为末技,以取悦谐俗,使人心轻气佻,窃誉失眞。道丧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见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见唐子则大喜,馆之书室,谈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里少年、妇人、小子行诈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岂有所谓文哉,达其言耳。后人喜其言,误以为文,世人善为文不善为言,如刍马木鸢,故不奇。我不善为文,善为言,如驰马飞鸢,故人见以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长子也,如之何?曰:为治未终。曰:虽然,愿闻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墙垣,土田如我园圃,道路桥梁如我户庭,庐舍如我屋宇,蓄积如我仓廪,男女如我妇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发言,而方子三称善焉。方子馈金与褥,执一扇,请曰:吾二月将入京师,乞先生送我以言而书诸扇,朝夕诵之。唐子乐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难知也,观其貌则敏,听其言则辨,询之事则多习,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观其貌则鲁,听其言则讷,询之事则十难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难知如是。昔吴中有名医,华舆美裘,颜如渥丹,舌如转轴,疾病之家非其药不饮也,有病愈者则曰果医之良,有死者则曰良医不能生死人。是医也,不任杀人之罪,而获显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过也。吴中多知名士,子未尝问焉。谓朱熊占良士也,而习于礼。今独因我书问之,可谓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书其言于扇,以致方子。

鲜君

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小人乱天下,用小人者谁也?女子寺人乱天下,宠女子寺人者谁也?奸雄盗贼乱天下,致奸雄盗贼之乱者谁也?反是于有道,则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谁也?师尹皇父无罪,勃貂骊姬无罪,后羿寒浞无罪,何云无罪?毒药杀人,不能杀不饮者。伊尹周公无功,何云无功?良药生人,不能生不饮者。一贤人进则望治,一小人进则忧乱,皆浅识近见,不知其本者也。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观古昔,尧舜禹启,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汉,治多于乱。治世多者,虽有昏主,赖前王以安也。其余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前帝泽薄,无以保其后故也。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

天之生贤也实难,博征都邑,世族贵家,其子孙鲜有贤者,何况帝室富贵,生习骄恣,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不为不多矣。其余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为异。惟是懦君蓄乱,辟君生乱,闇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国之才,何世蔑有?世无知者,其才安施?虽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时,穷而在下,亦不过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过为将承之庸吏。世无君矣,岂有臣乎!然则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学不皆废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乱,学无废兴。善事父母,宜尔室家,学逹于人伦;寒暑推迁,景新可悦,学逹于四时;薄天而翔,腾山而游,学逹于鸟兽;山麓蔚如,海隅苍生,学达于草木。吾于尧舜之道,未有亳厘之亏也,奚必得君行道,乃为不废所学乎!惟是贤君不易得,乱世无所逃,坐视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伤之矣!

抑尊

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虽贵为天子,制御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恶,无异于野处也,无不与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达情必近人。陈五色于室中,灭烛而观之则不见;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听之则不闻。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孝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子孙,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慈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妻,异宫而处,进御有时,则曰天子之匹与庶人异。骨肉之间,骄亢袭成,是以养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谗人间之,废嗣废后,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乱之本也。亲虽至昵,亦有难谏;友虽至私,亦有难语;师虽善诱,亦有难教,而况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说不能诲,龙逢比干不能谏,而国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诅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

直言者,国之良药也。直言之臣,国之良医也。除肤疡、不除症结者,其人必死;称君圣、谪百官过者,其国必亡。所贵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过,其次攻宫闱之过,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是疡医也。君何赖乎有此直臣,臣何贵乎有此直名!是故国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显帝(神宗)食,庖人进鳖,显帝食而甘之,舍箸而问曰:吾闻刘光缙禁鳝鳖之属,安所得此鳖也?左右对曰:取之远郊。显帝曰:自今勿复进此,恐犯御史禁也。以万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为帝王师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尊贤之朝,虽有佞人,化为直臣;虽有奸人,化为良臣;何贤才之不尽,何治道之不闻!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

得师

太甲违师保之训,多行不义,商之天下且危矣。处于桐宫,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训,克终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风疾雷,成王惧,启金縢之书,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训,卒为贤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变若是哉!先有得于学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陈三风十愆之戒(巫风:舞、歌;淫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真、违耆德、比顽童),谓有一必亡,德无大必兴,不德无小必坠。太甲知之矣,然狎于习而忽之,及其去宫室之安而处于陵墓之野,声色之好絶,左右便习不从,困苦忧思,自悔其过,以为师保旣放我,羣臣不悦,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师保之训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学致也。成王嗣位于冲年,周公无日不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训于王,其戒惩之言,具于诗书,成王闻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东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时稍长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渊冰,乃追思周公训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难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学也。二君幼知学,又困于忧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学,而学必得师保。

然必先知学,乃可以得师保。何也?汤有伊尹以遗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遗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历三四世,先帝之动旧无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历试于百职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贤人焉。继世之君,身处尊富,狃于近习,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又无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撤其心蔽。其心不明,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且未世学者不纯,中无眞得,好为大言,自信以为皋夔,人主瞀乱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鲜矣。其在殷,高宗求贤之诚通于上帝,梦得圣人,及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焉,遂以为相,继美阿衡。以说之贱,莫为之举,未及于试,一言之间遂知其为圣人,岂高宗之智独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学于甘盘,恭敬静默,求道不贰,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贤,用贤必先得师,得师必先辨贤,辨贤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学。此自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治乱之效立见,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学与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斋居静存,与陋室同;诵诗读书,与土牖同;身有贵贱,心无贵贱。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农夫,是故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笃学,当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师咎单;传说未得,先师甘盘;周公未得,先师史佚。卽无此三贤,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皆可师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广,珠玉不御,貂锦不服,无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无溺心,譬镜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发之,无形不受、无形不辨。心旣明,则是非无易主,善恶无匿情,大贤大奸并进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师,而后师可得,岂有荣公专利、皇父厉民之患乎!

或谓君旣明矣,可以进退天下之贤不肖,虽无师亦可。如若所云,虽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为明,以天下之聪为聪,故能进退天下之贤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聪天下之聪?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聪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总内众职,内众职总牧伯,牧伯总都邑之吏,递相稽也。如衣有领,如网有纲,舜则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观之,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实亡,尚貌者心亡,明庄烈非得师之君,贺逢圣(后投湖死)谢升(后降清)非为师之臣,乃于朝毕之时,降万乘之尊,起对之揖,是于殿廷之上为优偶之观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择贤师傅。其在于今,则为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轻师傅,何况太子?使师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牵大车。然则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师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处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骄,必纳于约。凡教太子勿南面临师傅,进而讲学,师西向坐,傅东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讲,则曰“愿受教”,讲已,则曰“谨受教”,勿命进退,进退惟命;勿命饮食,饮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则使问之;有丧则使吊之,有庆则使贺之,出使则使送之,反命则使劳之,入则降阶迎之,拜则趋左答之,进规则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视耕,夏使视耘,秋使视获,冬使视藏,毋多从,毋盛卫,毋辟人,亲其妇子,知其生养,入其庐舍,知其居处,尝其饮食,知其滋味,揽其衣服,知其寒燠。农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丧其末。凡教太子观于桑,则知衣服所自出;观于牧则知服乘所自出,观于牢则知鼎爼所自出,观于泽则知鱼鳖所出,观于圃则知果蔬所自出,观于山则知材木所自出,观于肆则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过市则见贩鬻之劳,在涂则见负担之劳,行道则见征役之劳,止舍则见羇旅之劳。凡教太子,有过必挞,臣待师傅,亢不受命,则挞之;不敬大臣,不礼羣臣,则挞之;今日闻言,明日不能行,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农事,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穷,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劳,则挞之。葢不习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异宫而处,勿异庖而食,勿异笥而衣,异则专主自恣,莫知所为。艳女贼体,阴寺贼性,众佞贼智,虽三朝三问,礼严文备,如优饰然,何有于教!天子视朝之余,太子事师之余,不离左右,慈以笑语,严以诲责,三贼不近,一习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蛊。庶民一妇,晏寝不谨,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别宫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泽于冶火之中,如置胶革于淫雨之中,岂有幸哉!自秦以来,人君恒不寿,五十六十为上寿,四十为中寿,三十为下寿。上寿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处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择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阉蛊。启阖洒扫振衣释袜进簋执壶,布衣数人,供使而止。虽老成历事三世者,使之谨调护、省疾病、视饮食、率羣惰,惟是之责,言宫中之事,则杀之;言朝廷之事则杀之,言百官之事则杀之,言诗书之文则杀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为制,是谓不教之教。天子之宫广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备,阉奴不得不多,宫大人众,将以奚为?将以宫墙为城乎?将使妃妾守陴乎?将使阉奴御宼乎?必大乃尊,必众乃光,是尧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纣宫台,实为盛王。宫室有损无益,妃妾有损无益,阉奴有损无益。日损岁损世损,太子之生,不见宫室之侈,不见阉妾之盛,不见珍异之供,不见珠玉之器,其朴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学易成。

备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异于父,母所从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礼外论情,服外论义,若之何其可轻也。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庄二七年),其斯义也夫。葢妇人归宁,细事也,孺子无知,手挈之而来,尤细事也。于来可勿书,况其子乎?惟诸侯来,曰朝。朝,大礼也,以加诸孺子,重其义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岂有异乎?重服于舅姑夫,轻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为人子,今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亦犹为人后之义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义吾未言之,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桓九年),其斯义也夫。夫诸侯且不称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称字乎?称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岂降于舅姑。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亲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

明悌

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夷,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已,则友资之;恶已,则雠视之;侵已,则盗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今有居父母之丧,坐作不忘,旣免丧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为弗除也?曰: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丧也。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杀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杀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杀舜,舜则富贵之富。贵奚足云乎?象忧舜亦忧,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难能也。舜则施之于弟,且施之杀已之弟。孟子称舜之孝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人之爱莫私于其妻,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则爱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则爱其嫟;执蚕绩、功针缕、治酒醴、调燔炙,则爱其助;及其老也,长子孙、训妇女,则爱其成。此性情之常,贤圣之所同也。然爱之之道,则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尧之二女,日以杀舜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为天子,尊之为妃,宠之为夫人,妻忧我亦忧也,妻喜我亦喜也,则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则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难免之,其后先轻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尝愼思之矣,差之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权之焉?

内伦

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国则国必亡,施于家则家必丧,可不愼与!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

夫妇

唐子宿于汪氏之馆,汪子(汪撰)数言其少子。唐子曰:子爱男乎,爱女乎?曰:爱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则甚于男。汪子问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为大恶。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处室数十年,无变色疾声者,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数见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贤妻,故能相和以处。妇人智窒而见不通,尝不顺于其家,非尽夫之过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贤一愚,当孰怜?必怜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当孰怜?必怜丑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汪子曰:莫难于处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毕氏,衣襦簪饰之用,未尝一问。我年十岁,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毕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怀中,曰:为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当请于夫人也。先君殁,尝侍先母,夜饮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处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来,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旣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葢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虽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则善,道之不善则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无后,则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则凶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

诲子

昔杨介夫(廷和)谓其子用修曰:尔有一事不如我,尔知之乎?曰:大人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为相,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杨公笑曰:尔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多其子之为状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孙?请为更之,谓其子曰:愼乎,尔知尔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我之教子,仅得其次。尔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复何望哉!

善施

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

唐子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子之无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鬲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礼所安,惠之善也。辞受者,礼之大节,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丰其酒脯以餐之,则感其德而心伤;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则感其暖而心伤;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则感其饱而心伤。感之者,感其救死也;伤之者,伤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已者而下之,见已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虽不义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狱以惠人,求者鬻狱而得之,以为无害于义,不知其为盗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

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实

若有友焉,见唐子有忧色,则问之曰:子何为不豫?曰:无食也。是友也退而叹曰: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与,发廪而输之粟,发箧而馈之金,终其身无乏焉。已其贫者与,释敝衣以遗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须臾缓。姑以救其一时之急,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尝,则必问之曰:子何为不祭?曰:无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叹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犹生不能养也。不亦伤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一膞羊,双鸡匹鱼,旨酒嘉谷。富则如是。贫则鱼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礼焉。告之曰:秋分逝矣,虽后,可追也。子以贫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伤!礼虽无文,是亦礼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无妾,则问之曰:子无子,何为不买妾?曰:无财也。是友也入寝不安,抚子不乐,飨祀不忘,为之图买妾。计己之廪箧而有损焉,计己之出纳而有损焉,计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损焉。日损之而不足,则以月。月损之而不足则以岁。今岁损之而不足则以来岁,必济而后已。其或诸计之而终无济也,则告于其仕之识者,告于其友之好义者,未得所请,则如棼冒勃苏(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转。则忍者必动心焉,吝者必强助焉。不然,岂以朋友之交而不能为图二十余金,岂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视千百世之故家绝于一日哉!谅为友者不当如是矣。

吾之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义,以明朋友之道固当然也。若我与友易位而处,以是待友,务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讲学进德也,非以财交也。固也,然而冻饿偪矣,不可以言礼;考妣馁矣,不可以言孝;先泽斩矣,不可以言传。于斯讲学,何学可讲?于斯进德,何德可进?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继于后。此三者,正所以讲学也,正所以进德也,是所赖于二三友也。

食难

唐子有冶长泾(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亩,谢庄之田十亩,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赋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诸费又一焉,为二十三石。大熟则余十八石,可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则尽税无余,岁凶则典物以纳。尝通七岁计之,赋一百五十四石,丰凶相半,佃之所获不足于赋,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与焉。于是有田而无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冻馁矣。乃谋诸妇曰:不可以为家矣,吾欲贱鬻此田,归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怀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怀小半,游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岂能常保?夫妻家人,终归于无。聚处之日无多,母恋此也!妇曰:不可。吾老矣,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颜观色,以求无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违,所恶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独身远游,无左右之者,饮食不时,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谁将之!此尤不可为者!子其更为计焉!唐子数日思之,而无以为计也。吁嗟乎!明之赋于吴者,半其田之所获。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则复其故。若今得亩税一斗,吾守四十亩之下田,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则收半、谋半可以无饥;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虽不免于饥,而犹不至于死。夫妻仆婢,岂有离散之忧哉。今若此,虽有善为谋者,亦无可如何矣!

有言经可贾者,于是贱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贩于震泽,卖于吴市,有少利焉。已而经之得失不常,乃迁于城东,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为牙,主经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贱矣。秉心不贰,为行无遗,独违乎末俗所尚,可谓高矣;学诗书,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义,人皆称为君子,可谓贤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贾市,窃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所以成义也。非其义也,生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岂有欵门而救之者!吾虽不贵、不高、不贤,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今者贾客满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子不我贺,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妇,无能无所与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虽困穷无伤也。以先生之文学,逹于政体,为奏为檄为谕,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上之可为幕府之宾,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亦足以给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上古无养贤之名,中古乃有养老之礼。养老所以教孝也,非为饮食之也。盖其时上富下足,贤者皆已在位,无待于养,此盛世之风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礼义,士乃贫而无节,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肉食者几千人,而皆得以赡其室家。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人皆可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门,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丧矣。然而士之无田,不至于饥饿困踣者,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虽有贤能不得为也。昔之辟召,犹盛事也。公卿贱士,士无及门者,不敢望其犬马之食,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犹盛事也。若其所好,则有之矣:善贾之徒、善优之徒、善使命之徒、善关通之徒。此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贵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客曰: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内制心,外制行,先明义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为道,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贾为下者,为其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货币,不问羸绌。一涉于此,谓之贾风,必深耻之。夫贾为下,牙为尤下,先生为之,无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唐子曰:吕尚卖饭于孟津,唐甄为牙于吴市,其义一也。

守贱

唐子谒贵者,达名,不称晚。曰: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与大夫士论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独有其二焉。或曰:何谓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贵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或曰:何谓也?曰:君臣之伦不逹于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

独乐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东汉之民也。山深城远,世耕于斯而无达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从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顷,有圃五亩,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鸡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将以为石丁氏也。舅(李长祥,为明侍郎)战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滨。唐子之父有疾,谓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兰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隐,我幸未卽死,将往居之。寝疾以没,不得徙焉。

当是时,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我知汝折辱圣主,为王莽报仇者也。妇闻之大惊,以为与客争斗也,疾趋来视之,唐子告之故。妇笑曰:君自无所发愤,严光何罪焉。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母老无食,乃出而远游,度熊耳之山,几为虎伤;困于会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长子,再辱于燕,陒于滑卫汝淝之间。如是者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谓其妻曰: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

或与唐子论隠,曰:隐者辟世,犹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犹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尧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见桀而逸,见尧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尧不为麋鹿,遇桀不为犬豕,适于时而已矣。曰:豪杰失志,与沮溺游,顾瞻卿相之位,得毋动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诸身,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披衣而兴,目用明,耳用聪,口用言,体用仪。非故为动也,当昼则然也。及其灭烛而寝,虽有锦绣丹青之文,不欲观也;虽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听也;虽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尝也;虽有冠带舆盖之美,不欲御也。非故为静也,当夜则然也。顺时而隐,犹当夜而寝也。当是之时,加以卿相,富以黄金,是犹夜起寝者,与之观色而听音、甘味而乐游也,岂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无治无乱之世,不可得而见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见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与草木并生,与鸟兽并游,不见城郭,不见朝市,无锦耀褐,无车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处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谓大患?腰领不能当挺刅,面目不能当僇辱,腹肠不能当症结,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是谓大患。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显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谓有身。何谓无身?人皆有生,我独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独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是谓无身。爱者欲中其爱,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为的也,岂不殆哉!我不自爱,孰能爱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谓无患也。

养重

苟非仕而得禄,及公卿敬礼而周之,其下耕贾而得之,则财无可求之道。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虽然,身为贾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无溺。昔者荆州大水,饥者万人。张居正为政,皆食而活之。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赖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无田而无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处于居正门下,大则贵,小则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进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骆纯,曰殷正,以文学称。杨荣为相,使使奉书币二,而属之于布政使曰:骆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怀其人久矣,君其为我致之来。于是骆子贫而无妻,教生徒于乡里;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骆子受书币,越三日而启行;殷子辞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劝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杨公之贤,可与为交,且力能进用我也。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车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岁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终身隠而不出焉。

夫荆士、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节者,食足也。节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岂不重乎!其在古昔,诸侯能恭俭者,保国之君也;大夫能恭俭者,保家之主也。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若数口之家,有五十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无饥矣;有百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亩之田,俭而有蓄焉,可以周亲戚邻里矣。顾有此田实难。无则固穷,有之则俭守勿失、以遗子孙,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