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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宫闱史》第一一七回· 许啸天

第一一七回花落江南轻舟载美人色空滇北冷寺栖芳踪却说豫王多铎获了弘光帝,把他械系进京。其实摄政王多尔衮正和顺治帝临朝,听说是捉了南朝的皇帝,自己在从前是明朝的属国,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地提讯起来,于情理上似乎讲不过去。且朝中明朝的降臣很多,更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于是授意大学士希福刚林转知刑部大臣,把弘光帝监禁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朝,刑部大臣上奏:南朝的皇帝在夜里三更天忽然急病死了。多尔衮听了,只点一点头。不一刻上谕下来,命将弘光帝用王侯礼从丰殓葬,又谕明朝故臣如欲致祭,准其如仪,以尽君臣之谊。这种举动,正是多尔衮的狡诈处,既以之收服人心,也借此察视降臣对于故国的心理。

那道上谕下来,凡明朝旧臣如洪承畴等一班人,眼睁睁地瞧着故国君王死于非命,不能稍与援救,在自己的良心上觉得咽不下去,所以大家三三两两地,都到弘光帝灵前去叩首致祭,甚至有放声痛哭的。左右密报多尔衮,多尔衮知道这班降臣于故国之心未忘,由是对于汉臣,无论怎样的忠诚,终不觉有些疑惑,因此明朝的降臣,大半被疑见杀。获得善终的没有几人,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江南的如皋地方,有一个才子冒辟疆的,别号巢民,为人仗义疏财,喜欢结交朋友,家里又甚豪富,资产的丰厚真堪敌国,江南地方,都称他作冒半天。凡是萍水相逢,或是闻名急难相投,无不有求必应。一时结交遍天下,朝中亲王大臣都折节下交,说起冒辟疆三字来,连妇孺也知道的,就是古时的孟尝君,想也不过如是了。这冒辟疆不但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便是闺中姬妾也很不少,而且个个都是绝色,所谓室贮金钗十二,门迎珠履三千,这两句堪以赠冒辟疆而无愧的了。

那时吴中有四大美人,一个叫顾秋波,一个叫李蕙兰,一个叫马湘君,还有一个就是董小宛。这四个美人,端的是花中魁首,汉水神仙。她们都爱慕冒公子是风流才子,先后委身相事,吴中美人,可算被冒辟疆搜罗完了。佳人才子,有情人成了眷属,羡慕冒公子的果然有人,妒忌冒辟疆的倒也着实不少。

时秦贼入江南崇祯犹未殉国,陷六守,焚凤阳皇陵。有仇冒辟疆的,去贼中报告,谓冒氏富甲天下,美姬盈室。贼首通天晓,遣人向冒辟疆索军饷百万,艳姬十人,否则将踏平江南。

冒辟疆听了大怒道:“俺有财当助官军之饷,不济贼糈。”说罢拂袖而入,贼使悻悻而去。冒辟疆即致书江南抚台祁扬名,请捐五十万,令速召各镇兵剿贼。那祁扬名是个寒士出身,得任封疆未久。他在贫困的时候,尝钟情于歌姬马湘君,自恨无力为之脱籍,及至祁扬名显达,想了此一桩夙愿,不料已被冒辟疆捷足先得,因此常常引为憾事。

此时接到冒辟疆的书信,以为有机可乘,便亲自降尊谒见冒公子,谓愿调兵剿贼保全公子的性命财产,但求和马湘君相见一面。冒辟疆听了,已知来意,不觉慨然说道:“区区一个侍姬,何必劳公挂齿,公即爱之,晚生即以马湘君相赠就是。”

祁扬名大喜,连连称谢拜出,心里还疑冒公子相戏,暗想人家一个爱姬,任冒公子怎样的豪爽,岂有一言就把爱姬相赠,怕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呆人。祁扬名一路默默地呆想着回到署中,只见一个美人,盈盈地迎将出来,细看正是昼夜所梦想的马湘君。祁扬名这一喜非同小可,方知冒公子言出行随,性情的豪爽,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冒辟疆送祁扬名出门,即唤过两名得力家丁,打起一乘小轿,把马湘君如飞般地送往祁抚台的行辕,等那祁扬名回去,玉人早已到署多时了。这时祁扬名的感激冒辟疆,自不消说得。第二天上,便飞檄各镇,调齐人马,一昼夜夺回二十四寨,贼兵败走湖北,江西九江赖他保全了。

到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南京嗣位,马世英当国,闻得冒辟疆豪富,就矫旨要他助饷。冒辟疆痛明社沦亡,立捐三百万金。

马世英见冒辟疆这样慷慨,又闻得他家中有个美人叫李蕙兰的,并指名强索。

冒辟疆只得把李蕙兰送去,到得中途,蕙兰竟投河自尽。马世英大怒,又遣使来索董小宛。时冒辟疆的四美人,顾秋波已病卒,冒公子所最宠爱的,就是一个董小宛了,怎肯听马世英取去?于是四处去钻门路,幸得冒公子多财广交,终算把董小宛保住,一场天大的祸事,无形销灭,可是冒辟疆的家产,也就此中落了。 古人说美色是祸水,能亡国破家,这句话真是无上的名论。

冒公子为了一个爱姬,几乎倾家荡产,哪里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这董小宛的缘故,又弄出一桩祸事来了。当豫王多铎兵下江南,冒辟疆家里已是门可罗雀,从前的门客也大半星散。辟疆家的房舍本来栋宇连云,楼阁巍峨,自经几番波折,把巨厦尽行典卖了。和董小宛迁居在一别墅中,那别墅名唤水绘榭,榭后有一座花园,建筑得精致异常。美人才子逍遥自在,过他闲适的光阴,优游林泉,倒也十分快乐。不过冒辟疆家虽不丰,济困扶危的豪侠气却并不因此改变。

有一天上,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闻名来投冒公子,见面便哭拜在地,垂泪要求救援。冒辟疆忙扶起那差官,问是什么事儿,那差官又磕了个头,才涕泣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风浪颠覆,回去必受军法,素闻冒公子疏财仗义,能济人之急,以是踵门求救。”冒辟疆问饷约多少,差官答道:“须需三千金。”

辟疆叹道:“你若三年前来相求,休说这区区数目;现在俺自己也很拮据,哪里能接济于你?”那差官再三地央求,辟疆沉吟半晌道:“瞧你的运气吧!俺今天方遣仆人向某太史借三千金以充用度的,倘能如愿回来,俺当悉数相馈。”那差官拜谢,是夜遂留在冒家。约有三更光景,听得门外舁物声大作,冒辟疆唤起那差官道:“你的命运还好,某太史恰付三千金,快运往舟中回去复命吧!”差官感激涕零道:“公子大德,小人只取半数,留半为公子自己应用,小儿已受惠多了。”冒辟疆正色说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还是坐罪。俺在就地,虽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戍,缓急谁来怜悯?既许你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载银自去。

后来冒辟疆贫困,忽有大将来相谒,自称弟子。辟疆自揣生平虽交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及至见面,又不认识的。那大将军忽然长跪叩拜,拜罢,自陈是昔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后以军功得晋爵大将军。冒辟疆恍然大悟。大将军便迎辟疆入行署,馆里尤觉丰盛。大将军又命门客伴辟疆游玩各处,这样的盘桓了半年,辟疆坚欲辞归,大将军亲自相送,至三十里外才别去。到了家中,只见甲第高耸入云,婢仆往来如织。辟疆忙问家人,方知都是大将军所置办了,特地赠给辟疆的。总计冒辟疆一生似这般事迹,也笔难尽述,都是他那时施惠于人,今日受人的报答,不上几年,依旧富甲一郡,那不是仗义扶危的好处吗?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豫王多铎定了江南,闻得吴中美女极多,要想搜罗几个进京,好供将来自己的受用。于是饬人四下寻找。有和冒辟疆结怨的,暗暗到豫王的行辕中告密,谓冒辟疆家中美姬最多,豫王听了大喜。但以满洲亲王去强占民间的良家妇女,声名未免不雅。适巧太湖巢匪作乱,豫王便指冒辟疆私藏巢匪,令官军往水绘榭去搜捕。

早有署中书吏与冒辟疆有交情的飞报辟疆,叫他逃走,辟疆星夜逃到通州,留下眷属,被豫王捕去。 冒辟疆悄悄使人往豫王府中刺探消息,得知豫王要夺他爱姬董小宛,无故陷他罪名。冒辟疆大怒,正要设法挽救,不料豫王忽奉诏进京,调洪承畴来督理两江,等到冒辟疆赶来,豫王已一叶轻舟,载了美人北去了。冒辟疆因爱姬被夺,心中不舍,也兼程进京,不日到了都下。好在都中士大夫,半多故交,当即缮成诉状,赴刑部控豫王霸占有夫之妇。

刑部大臣冷僧机,和豫王多铎本有郎舅关系,听得外面风声不佳,私下报知豫王。豫王也闻汉御史赵谷臣将上疏劾奏,知道这姓冒的有些来历,心里已是胆寒,忙去和谋士商议,被他想出一条恶计来,把那董小宛载入毡车,乘夜献进宫中。时顺治帝年已十六年,由皇太后指婚,册立科尔沁克图亲王的女儿董禄氏为皇后。大婚不到一月,皇帝和皇后反目。顺治帝正嫌皇后貌寝,心里万分地不高兴,一见豫王进献一个美人来,真是体态轻盈,芳姿秀媚,不觉喜出望外。当董小宛进宫的消息传出去,气得冒辟疆目瞪口呆,什么诉状劾奏都是不中用的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南归。

那顺治帝得了董小宛,见她媚锁春山,常常啼哭,玉容虽日渐憔悴,却不减娇艳,因此天天去瞧董小宛,呆呆地坐一会儿,就悄然自去。这样的一天又复一天,朝中忽然摄政王多尔衮薨逝,顺治帝也十分震悼,辍朝三日,算是举哀。这三天中,顺治帝足迹不履小宛的那里,小宛觉得这位皇帝也十分多情,芳心中蓦地起了一种感想,以为要替冒公子报仇,非结识皇帝的欢心不可。主意打定,第四天上,顺治帝匆匆地来看董小宛,小宛便笑脸承迎,顿改了往日的常度。顺治帝自然欢喜,当夜即行召幸,次日便封小宛为董鄂妃。从此宠幸小宛,甚至寸步不离。谁知好事不常,偏偏那皇后董禄氏见顺治帝册封爱妃,弃自己犹如敝履,心里就起了一种醋意,竟不顾好歹,悄悄地去奏知皇太后,谓皇帝年轻,迷恋汉女,荒废朝政。皇太后听了自然大怒起来,立刻召顺治进宫,当面训责了一顿,顺治帝诺诺地退去。太后又把董小宛召到面前,细细地打量一下,冷笑几声道:“好一个狐媚子,你是哪里来的妖妓,胆敢扰乱宫禁,狐媚皇帝?”董小宛见问,自己原拚着一死,倒也豪不畏惧,把豫王强占,私献进宫的话,朗朗说了一遍。太后听罢,心里越发愤怒,一则愤皇帝擅立妃子,居然独断独行起来。二则恨豫王私进汉女,迷惑皇上。于是下了一道懿旨,宣豫王多铎进宫,也被太太后痛骂一顿,当即传谕,将董鄂妃送往玉皇宫去,永远不得召幸。内监们奉谕,打起一乘软轿,把董小宛纳进轿内,抬往玉泉宫去了。顺治帝听得把董小宛幽禁玉泉宫,心里异常地懊丧。

这玉泉宫在西山,是一所清净的冷宫。董小宛在这冷僻的所在,只影单形,凄凉万分。转念自己的身世,不觉悲从中来。

又想到自己本名门闺女,堕落做了歌妓,幸得冒公子多情,拯拔出了火坑,方期相偕白首,中道又逢魔障,身入陷阱,却遇见了多情的皇帝,位晋贵妃,知道此生可以安享到老。万不料做了皇帝,还不能庇一个妃子,无怪冒公子不能保全爱姬了。

董小宛独自一个想来想去,竟然想到红颜薄命,所遇皆非。渐渐觉得红尘可厌,心镜空洞,慢慢地转念到修道的念头上去了。

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终日咄咄书空,笑一会叹一会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起来。

有一天晚上,明月当空,大地如昼,顺治帝忽然唤过两名小太监,悄悄地跑到西山玉泉宫去,和董小宛相叙。两人见了面,也不悲哭,大家相对着痴笑了一会,半晌,董小宛说道:“人生万事皆空,倒不如还我本来面目。”顺治帝听了,也抚掌大笑道:“好,好!咱们再见吧!”说着竟自出宫下山,犹隐隐听得董小宛在山上娇声叫道:“陛下有心,五台山上再行相见。”顺治帝也不去睬她,匆匆地自回宫中。 那侍从的两名小监,看了这种情形,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内中一个小监,忙忙将这事去报知皇太后,太后恐皇上因此想痴了,秘密吩咐内监到玉泉宫去放起一把火来,连董小宛和许多的宫人侍嫔一齐烧死在西山之上。玉泉宫被焚,董小宛烧死的消息传到顺治的耳朵里,不禁拍手大笑道:“好,好!”从此便不言不语,也不进饮食。小监慌忙去报知皇太后,皇太后急急地自己来看,顺治帝还是个呆呆地不开口,依旧抚掌笑道:“好,好!”皇太后没奈何,只得命宫监等小心伏侍,自己回到宫中,觉得对于董鄂妃的事,忒过于激烈了,致弄得个皇帝不痴不癫。

皇太后想到这里,心上也有些懊悔起来。又因摄政王多尔衮已死,更无可以商量的人了。太后正在烦恼,忽然被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谁?就是大学士洪承畴。 那洪学士和皇太后从前也有过交情的,洪承畴出督两江,是摄政王和他拈酸,所以把他远调到南方去。此时摄政王逝世,皇太后深宫孤居,不无寂寞,这时又因皇帝的事没人可以商量,由是想起了洪承畴来。当即传出懿旨,令大学士苏克萨哈代督两江,调洪承畴星夜进京觐见。上谕下去,真是雷厉风行,苏克萨哈克日出都,往调洪总督进京不提。 再说吴三桂自就藩云南,以为位极人臣,一切饮食起居,无不穷奢极欲。又在云南潘府后面大兴土木,建造起一座花园来,名叫赭玉园林,日久和小蛾宴乐园中,笙歌通宵达旦。又因费用浩繁,任意增加税赋,强捐硬索,一班小民叫苦连天。 朝中谏臣,章疏迭上,顺治帝方要付朝臣议处,忽然宫中发生了董小宛的风波,就此将这件事搁起,吴三桂遂越发肆无忌惮了。部下将士见吴三桂不理政事,自己安富尊荣,忘了众将的血战功劳,军饷不时短缺,藩府中却非常奢侈,部下以是逐渐离心。还有一个形影相吊、秋扇遭捐的陈圆圆,春色恼人,画楼寂处,叫这样一个风流放诞的陈美人,怎不要怨恨咨嗟?由怨生愤,也渐萌一种遁世之想。

一天,三桂在赭玉园林大集宾客,召徽班女伶入园演唱,一时觥筹交错,履舄杂陈,正兴高采烈的当儿,蓦地见陈圆圆扶着一个婢女披发进园,走到三桂座前,噗地跪在地上,垂泪说到:“妾身侍奉王爷已将数载,蒙王爷不以蒲柳见弃,此生无可报答,只有俟之来世。今妾身已勘破红尘,请从今日起,望王爷赐一所草堂,他日骸骨得蔽风雨,妾身于愿已足了。”

说罢由袖中抽出一把金绞剪来,嗖嗖地几剪刀,把万缕青丝纷纷剪断地上。三桂待要阻住,眼见得来不及了。这时三桂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顾不得座上的宾客,一把搂住圆圆,忍不住滴下泪来。圆圆更呜呜咽咽哭得悲哽欲绝。

三桂一面扶起圆圆,并再三向她慰劝,圆圆一味地痛哭,任三桂怎样地抚慰着,圆圆只是不作声。直到酒阑席散,宾客各自散去,三桂便亲自扶着圆圆进了绣闼。 两人共入鸳帏,重修旧好。这一夜的温存缱绻,自不消说得。及至日上三竿,香梦初回,三桂睁开眼来,枕上不见了圆圆,便打了个呵欠,起身笑道:“怎么这样起得早?”连说几句不见圆圆答应,揭帐瞧时,房内静悄悄地不见圆圆的影踪。三桂就高唤了两声,婢女们飞奔地进来,三桂说道:“陈夫人到哪里去了?”侍婢见说,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桂心疑,忙披衣下榻,命侍女仆人向各处园林中一找,哪里有圆圆的影踪?听侍女们说,自昨夜陈夫人进房安睡,不曾见她起身出房的。三桂叫唤各处的管门人来诘问,方知花园门开着,三桂顿足道:“圆圆果然走了!” 说时即召集健仆,立刻分四路去追寻。不多一会,有个仆人来回报,陈夫人找到了,在离此半里多路的栖云寺中。那座寺院,本久经荒芜的,只有西楼一角,隐现于丛林碧树中。圆圆到过这栖云寺里,所以认识。此时遁迹荒寺,香草美人和木鱼石磬、佛像心经结起不解缘来了。不知圆圆怎样结果,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