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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卷十 葛巾清代 · 蒲松龄

常大用,是洛人,特别喜爱牡丹,听说曹州牡丹甲齐鲁,就一心想去看看。恰好因为有别的事来到曹州,常大用就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花园里。当时是二月天,牡丹还没开放。他整天在园中徘徊,注视着那幼芽,希望它早日开花,并作了一百首怀牡丹诗。不久,牡丹渐渐含苞待放,而他的盘缠也快用完了。他就找了些春天的衣服典当点钱生活,整日流连于牡丹园中,忘了回家。

一天凌晨,常大用来到牡丹花园,看见一位女郎和一位老婆婆已经先在那里。他怀疑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就赶紧回来了。黄昏时候,他又去,又看见她们,就从容地躲在一旁。远远地偷看她们,只见那女郎穿着十分艳丽的宫装,令人眼花缭乱。常大用迷惑不解,转念一想:这一定是位仙人,人间哪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急忙返回去寻找她们。他转过假山,正好遇到老婆婆,那女子正坐在石头上,他们相互看见都吃了一惊。老婆婆用身子挡住女郎,呵叱常大用说:“大胆狂生,你想干什么?”常生直挺挺地跪着说:“娘子必定是神仙!”老婆婆斥责他说:“如此妄言,就该捆起来送到县官那里!”常生非常害怕。女郎微笑着说:“我们走吧!”就转过假山走了。常生往回走,连脚也迈不动了。心想那女郎回家告诉父母,必定有人来辱骂他。他仰面躺在床 上,后悔自己卤莽冒失;又暗自庆幸女郎脸上没有怒容,也许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害怕,折腾了一夜 晚病倒了。第二天太老高了,不见有来兴师问罪的,常大用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回想起女郎的音容笑貌,又转害怕为想念了。这样过了三天,憔悴得快要死了。

这天深夜,仆人已经睡熟了,常生还点着蜡烛没睡。忽然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婆婆走进来,手中捧着个杯子说:“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和了毒药,要你赶快喝了。”常生听了非常害怕,随后就说:“我与娘子从来没有什么怨仇,何至于赐我死呢!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和的,与其相思得病,不如服毒死了好!”于是接过怀子就喝了下去。老婆婆笑着接过怀子走了。常生觉得药味又凉又香,不像是毒药。一会儿,觉得胸中宽松舒畅,头脑清爽,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常大用试着起来,病全好了,心中更加相信她们是神仙。没有机会巴结她们,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到她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祷告。

一天,他正在园中散步,忽然在树林深处,迎面遇见那女郎。幸好没有别人,常生高兴极了,立即跪在地上。女郎过来拉他,常大用忽然闻到女郎身上有种奇异的香气,就手握着女郎雪白的手腕站起来,只觉女郎皮肤柔软细腻,令人骨节欲酥。正想说话,老婆婆忽然来了。女郎叫常大用藏到石头后面,指着南边说:“夜里你用梯子翻过墙去,见四面红窗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匆匆走了。常生怅然若失,像掉了魂,不知道女郎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了夜里,他搬了梯子登上南边的墙头,看见墙里边已经有个梯子放在那儿。常生高兴地踩着梯子下去,果然看见有座四面红窗的房子。听到屋里有下棋的声音,不敢往前走。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只好翻墙头回去。一会儿,再过来,棋子的声音仍然频频作响。常生慢慢靠近窗户偷看,见女郎同一个素色衣服的美人正在下棋,老婆婆也坐在那儿,有一个丫鬟在旁边侍候。他只好又返回去。往返了三次,已经三更天了。常生伏在梯子上,听到老婆婆出来说:“梯子!谁放在这里的?”叫丫鬟来一起把梯子搬走了。常生爬上墙头,想下去没有梯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

第二天夜里常生又去,梯子已经放在那儿。幸亏寂静无人,常生进去,看见女郎独自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事。看见常生,女郎吃惊地站起来,羞羞答答地斜过身子站着。常生作了个揖说:“我自以为福分浅薄,恐怕同仙人没有缘份,想不到会有今天!”说着就亲热地拥抱她,只觉得她腰身纤细只有一把,呼出的气息像兰花那么清香。女郎撑拒着说:“你怎么这样性急?”常生说:“好事多磨,慢了怕鬼嫉妒!”话没说完,就听见远处有人说话。女郎急忙说:“玉版妹子来了,你可暂时藏到床 底下!”常生听从了。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进来,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和我再战一场吗?我已经烹好了茶,特来邀你痛痛快快地玩一夜 。”女郎借口困倦推辞。玉版再三请求,女郎坐着坚决不去。玉版说:“如此恋恋不舍,是不是有男人藏在房里?”强拉着她出门走了。常生爬出来,恨死了玉版。就搜索女郎的枕头席子,希望得到一件女郎遗留的东西。可是房中并没有香奁等物,只有床 头上放着一个水晶如意,上边系着条紫巾,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揣到怀里,翻墙回到住处。整理自己的衣衫时,闻到沾染的香味依然浓郁,使他对女郎的倾心爱慕更强烈了。可是想到趴在床 底下的恐惧心情,又怕被人发觉受到惩罚,想来想去不敢再去了。只有把如意珍藏起来,希望她能来寻找。

隔了一夜 ,女郎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向来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是个小偷!”常生说:“确实如此!之所以偶然一次不做君子,是希望能得到如意。”说着就把她揽在怀里,替她解掉衣裙。女郎洁白的肌肤刚露出来,热的香气便四处流散。偎抱之间,觉得她鼻息汗气,无处不香,常生就说:“我本来就认为你是仙人,如今更知道不是假的。有幸得到你的赏识,真是三生有缘!只是怕像杜兰香的下嫁,终成离恨!”女郎笑着说:“你过虑了。我不过是钟情的少女,偶然为情爱动了心。这件事你一定要谨慎秘密,怕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捏造黑白;那样你不能插翅飞走,我也不能乘风驾云,遭受灾祸而分离比好离好散就更惨了!”常生认为她说得很对;但始终认为她是仙人,就再三询问她的姓氏。女郎说:“你既然认为我是神仙,仙人何必留姓传名呢?”常生问:“那老婆婆是什么人?”女郎说;“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受过她的照顾,所以待她与别的仆人不同。”接着就起来想走,说:“我那里耳目多,在外面不能待得时间太长,有空我还会再来。”临别的时候,向常生讨还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儿的。”常生问:“玉版是谁?”女郎说:“是我的叔伯妹妹。”常生把如意还给她,她就走了。

女郎走后,常生的被子枕头都沾染了异香。从此女郎每隔两三晚上就来一趟。常生迷恋她,不再想回家;但是盘缠全花光了,就想卖马。女郎知道以后,说:“你为了我的缘故,才花光了盘缠,又典当了衣服,我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你又要卖马,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我有点积蓄,可以帮你一点忙,”常生推辞说:“感谢你对我的真情,无论怎样我也无法报答你。如再贪心花费你的钱财,我还怎么做人呢?”女郎坚决要给他,说:“就算是暂时借给你吧!”接着拉着常生的胳膊,来到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搬了它。”常生就把石头搬了。女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土上刺了几十下,又说:“把土扒开。”常生照做了,已经能看见瓮口了。女郎把手伸进瓮里,取出将近五十两银子。常生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不听,又拿出十几锭银。常生强迫着放回去一半,把瓮掩埋好了。一天夜里,女郎告诉常生说:“近几天有些流言,看情景我们不能长聚了。这事我们不能不先商量一下。”常生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我一向小心谨慎。如今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 丧失了平日的操守,不能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一切听你的,刀锯斧铖也顾不得了!”女郎出主意说一块逃走,叫常生先回家,约定到洛相会。常生收拾行装回家,准备回家后再来迎她。他刚到家门口,女郎的车子也到了,于是一同进门拜见家人。街坊四邻都惊奇地来祝贺,并不知道他们是偷着逃出来的。常生暗暗担心,女郎却很坦然,告诉常生说:“不要说在千里之外寻访不到,就是知道了,我是世代显贵人家的女儿,家里也不敢把我怎样!”

常生的弟弟常大器,这年十七岁。女郎看到他,对常生说:“弟弟本质聪明,前途比你强多了。”大器已定下了完婚的日期,未婚妻忽然死了。女郎说:“我妹妹玉版,你曾经偷偷地见过,相貌很不错,跟弟弟年龄相仿,结为夫妇可称是天生的一对。”常生一听就笑了,用开玩笑的口气请她说媒。女郎说:“如一定要娶她,并不很难。”常生高兴地说:“有什么办法?”女郎说:“妹子同我最要好。只要两匹马驾一辆轻车,派个老婆子跑个来回就行了。”常生害怕他们自己过去的事会暴露,不敢听从她的主意。女郎一再说:“没有妨碍。”就让驾车,打发桑姥姥去接。几天后,来到曹州,快到门口时,桑姥姥下了车,叫车夫在路上等着,自己乘黑夜进了院子。过了很久,才同一个女子一块出来,上车就往回走。夜里就睡在车里,五更天再走。女郎计算她们归来的日子,叫大器身穿盛装去迎接。大约迎出五十里,才相遇。大器上车同她们一块回到家中,鼓乐齐奏,洞房花烛,拜堂成亲。从此兄弟俩都娶了个漂亮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富裕起来。

一天,几十个骑马的强盗突然闯进常生的家。常大用知道有了变故,带领全家登上楼顶。强盗进来,把楼围住。常大用俯下身子问:“我们可有仇?”回答说:“没仇!但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的美貌是世上没有的,请让我们见一见;再有一件是我们五十八个人,每人向你们讨五百两银子。”说完,强盗们把柴草堆在楼下,摆出放火烧楼的架势来威胁。常大用只答应了给他们每人五百两银子,强盗不满意,要放火烧楼,家人吓得要命。女郎要同玉版下楼,常大用劝说她们,不听。二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下了楼,站在离地面只差三层的台阶上,对强盗说:“我姐妹都是仙女,暂时来到尘世间,还怕什么强盗!我就是赐给你们万两黄金,恐怕你们也不敢接受!”强盗们一齐仰拜,连声说:“不敢。”姐妹二人正想回楼上,一个强盗说:“这是欺骗我们!”女郎听了,返回身站住说:“你想干什么?趁早说出来,还不算晚!”强盗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说话的。姐妹俩从容地上楼去了。强盗们抬头看不见她俩了才一哄而散。

两年以后,姐妹俩各生了个儿子,这才自己透露说:“我家姓魏,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怀疑曹州没有姓魏的官宦家。而且如果是大户人家丢失了女儿,怎么能耽搁到现在也不闻不问呢?不敢追根问底,心里却很奇怪,就借口有事又去了曹州。进曹州境内察访,官宦世族根本没有姓魏的。于是,常大用仍旧借住在旧主人家。忽然看见墙壁上有赠曹国夫人的诗,他感到很奇怪,就向主人打听。主人笑了,请他去看看曹国夫人。到那儿一看,却是一棵牡丹,和房檐一样高。常大用问主人花名的由来,主人说这棵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同人开玩笑,封它为曹国夫人。常大用问它属什么品种,主人说:“葛巾紫。”常大用心中更惊奇,怀疑女郎是花妖。

回到家后,不敢质问,只是述说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观察女郎的表情。女郎听了立刻皱起眉头,变了脸色,猛然走出房门,呼喊玉版把儿子抱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感激你对我的思念,才嫁给你报答你!如今你既然猜疑我,怎么能够再在一起生活!”就和玉版举起孩子远远地抛出去,孩子落在地上一下子不见了。常大用吃惊地看着,两个女子也忽然不见了。常大用悔恨不已。

几天后,孩子落地的地方长出两棵牡丹,一夜 间就长到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棵紫的,一棵白的,花朵大得像盘子,比平常的葛巾、玉版花瓣更加繁茂细碎。几年后,枝繁叶茂,各长成一大片花丛。把花移栽到别的地方,又变成了别的品种,谁也叫不出名字。从此牡丹的繁荣茂盛,洛可算是天下无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