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八 钟生清代 · 蒲松龄
钟庆余,是辽东名士。因参加乡试,来到济南府。听说藩王府邸有一位道士,能预知人的吉凶祸福,心中很想去看看。
二场考完后,他来到趵突泉,正巧在这里遇到道士。道士看上去六十多岁,长长的一胡一须飘在胸部以下,是一位银须白发的道长。聚拢在道士四周询问凶吉的人,像堵墙一样围得水泄不通。道士只用几句简单的话回答他们。道士在众多的人中看见钟庆余,很高兴地与他握手,并且说:“你的心术品行,令人敬佩。”说完,挽着钟的手登上阁楼,避开别人,问他说:“莫不是想知道你的将来如何?”钟庆余说:“是的!”道士说:“你的福命太薄,但这一科中举,是有希望的。但是,你荣归以后,恐怕就不可能见到你的母亲了。”
钟庆余是一位孝子,听到道士的话,流下泪来。便不想再继续考下去,想回家乡。道士说:“你若错过这个中举的考试,以后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钟生说:“母亲临死不得相见,将来让我再怎么作人,即使贵为公卿将相,又有什么意思?”道士说:“我前世与你有缘,眼下,我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说完就取出一丸药送给钟生说:“你可以先打发一个人连夜赶回去,将这丸药给你母亲服了,可延命七天。待考毕再赶回去,你母子还来得及见面。”
钟生将丸药藏好,就匆匆地离开道士,精神颓丧。心中想,母亲寿终为期不多,早归一天,就可对母亲多奉养一天,就带着仆人赁了头驴子,马上东归。赶着驴子走了一里多路,驴子忽转头向后跑。仆人在后头赶,它不驯服;牵着笼头,它就尥蹶子。钟生无计可施,急得挥汗如雨。仆人劝说先停下,钟生不听。又另赁一头驴,结果也是一样。看着日已落山,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仆人又劝说:“明天就要考完了,何必去争这一早一晚?请让我先回去,这个办法也可以”。钟生迫不得已,就听从了仆人的话。
第二天,钟生潦潦草草地考完,即刻动身,顾不上吃饭睡觉,披星戴月而归。回到家,听说母亲病势垂危,吃下道士送的丹药,渐渐地痊愈了。钟生走进母亲的房间,见到母亲,在床 边就流下泪来。母亲摇摇头,不让钟生哭,拉着他的手欢喜地说:“刚才作梦,我到了一陰一间,见到阎王,神色很和气,说:‘查看你的一生,没犯过大罪恶;现今念你的儿子很孝顺,再赐你一陽一寿十二年。’”钟生听了很高兴。过了几天,母亲的病果然平复了。
又过了不几天,钟生听到自已考中的消息,便辞别了母亲,来到济南府。到藩王府邸,送了点礼品给内监,让内监致意道土。道士很高兴地从里面出来,钟生便跪下给他磕头。道士说:“你既考中举人,太夫人又增了寿数,这些都是你自已盛德的报应,贫道哪有这回天之力啊!”钟生从话中,又惊讶其先知,于是就向道士拜问自已终身的祸福。道士说:“你没有多大的富贵,只要能活到八十九岁也就满足了。你的前身与我同是和尚,因用石头打狗,误将一只青蛙致死,这只青蛙已投生为驴。按前生的定数,你应当意外地早死。今因你的孝德,感动了神灵,已有解星进入你的命运之中,所以,应当没有别的危险了。但是你的妻子,前生不贞节,命里注定该年轻守寡。现今,你因为德行而延长了寿数。她就不再配作你的妻子了,恐怕一年之后,你妻子就要死的。”钟生悲伤很久,又问续娶的妻子在什么地方。道士说:“在河南,今已十四了。”道士临分手时嘱咐说:“倘若以后遇到危难,应逃向东南。”
一年后,钟生妻子果然死了。钟生的舅父在西一江一一个县作县令,母亲让钟生去探望舅父,顺便路过河南,验合当娶继室的预言。偶然到一个村庄,正遇上在河边演戏,男男女女处在一起。钟生刚想驱骡快点赶过去,有一匹失去缰绳的公驴,跟随着他而行,惹得钟生的骡子老尥蹶子。钟生回头,用鞭子击打驴耳,驴受惊狂奔。这时,正巧有一位王子,才六七岁,奶一妈一正抱着坐在河堤上,驴冲过来,侍从人员没来得及提防,把小王子挤到了河里。众人一大喊大叫,想把钟生抓起来。钟生放开骡子,拼命地跑;又想起道士的话,极力向东南奔去。
大约跑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山村,有一位老汉站在门旁,钟生下骡行礼。老汉把他请到屋里,自己介绍说:“姓方。”就问钟生从何处来。钟生叩头在地,将所遭遇到的如实说了。老汉说:”这不妨。请暂且住在这里,我会派人去打听消息的。”到晚上,得到消息,才知被惊的是小王子。老汉惊骇地说;“别的事,我尚能帮忙,这件事,我真是爱莫能助。”钟生哀求不已。老汉出计谋说:“没有别的办法。请你在这里住一晚,听听缓急,我们再作打算。”钟生忧愁恐怖,一夜 没有入睡。第二天,老汉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听说官府已行文追查逃犯。谁若藏匿逃犯,杀头示众。老汉很为难,默默地进到屋里。钟生又疑虑又恐惧,惶惶不安。
半夜,老汉走进来,问:“家中夫人多大了?”钟生告诉说自己鳏居。老汉高兴地说:“我有办法了。”钟生问他,老汉回答说:“我的姐夫仰慕佛道,在南山出家,姐又死去。遗有小女,跟着我过活,这孩子也颇聪慧,将她嫁给你为妻怎样?”钟生高兴正符道士的预言,而且有了亲戚关系,可以得到救助,便说:“小生实在荣幸。但是,我这远方的罪人,恐怕连累岳丈。”老汉说:“这是为你着想。我姐夫道术颇深,但他很久不与人世来往。结婚后,你自己与我外甥女筹划一下,去求他必定有好办法。”钟生很高兴,就作了老汉的外甥女婿。
女郎才十六岁,容貌艳丽,是世上无双的美人。钟生常对之欷觑慨叹。女郎说:“我虽然长得不漂亮,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你嫌恶呀?”钟生道歉说:“娘子长得如同仙人,我能与你相配,实是万幸。但我有祸患,非常担心好事反成坏事。”就将实情告诉了女郎。女郎埋怨说:“舅舅行事,不通人情!这等弥天大祸,是没法子的,事前也不与我说明白,这不等于把我推到陷阱里么。”钟生长跪说:“是我死命地哀求舅舅,舅舅虽然慈悲,但他自己也没办法,知道你能起死回生。我诚然不足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然而我家的门第,倒也不辱没您。倘若我有再生之日,诚心诚意地供养你,是指日可待的。”女郎叹气说:“事情已到这地步,我有什么可推辞的?可是,父亲自从削发出家,儿女之情已经断绝。没有别的法子,与你一同去哀求他,恐怕要受些挫折和凌辱。”于是,两人一夜 未睡,用毡绵作了厚厚的护膝,藏在衣服里面;然后,叫来轿子,进了南山十多里。山路曲折险峻,再也无法乘轿了。下轿后,女郎走路很艰难。钟生用手臂搀扶着她,摔了无数跤才攀上去。不远,就见到寺院的山门,他二人坐下,稍微休息一会。女郎气喘吁吁,汗水淋漓,脸上的粉一道道流下来。钟生见了,心中很是不忍,说:“为了我的事,使你受这样的苦。”女郎面色惨然地说:“恐怕这还算不得是苦。”
疲乏稍解,二人就相互搀扶着进了寺庙,给佛施过礼,就向里走。转弯抹角地进了禅房,见一位老僧盘腿坐在那里,双目似闭,一位童子在一边持拂侍候他。方丈室中,打扫得光洁清静;在老僧的座位前,布满了沙砾,密如繁星。女郎不敢选择地方,进来就跪在上面;钟生也跟着跪在后头。老僧开眼一看,又闭上了。女郎参拜说:“好久未来探望父亲了,今女儿已经嫁人,特地携同女婿来拜见您。”老僧待了好久,才睁开眼说:“你这妮子,太带累人了。”就不再说话了。夫妻二人跪了好久,筋疲力尽,沙子与石块快要压到骨头里了,痛得再也支持不下去。又过了一会,老僧说:“把骡子牵来了没有?”女郎说;“没有。”老僧说:“你夫妻马上回去,可快快地把骡子送来。”夫妻二人叩拜而起,狼狈地走出寺庙。
回到家里,遵照父亲的话,将骡子送进寺庙,但不解其意,只是躲在家里,探听外面的风声。过了几天,听传闻说:罪犯捉到了,已经绑到刑场上,砍了脑袋。夫妻得知,相互庆幸。没多久,山中派一童来,把一条砍断的拐杖一交一给钟生,说:“代替你被砍的,就是这位君子。”便嘱咐钟生,将拐杖埋葬掉,还要礼拜祭奠,以解竹木代死之冤。钟生细看,那被砍断的地方,还有血痕。钟生祈祷后,将拐杖埋葬。夫妻二人不敢在此久居,连夜离开中州回了辽一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