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词语>国学名著>聊斋志异>卷三 夜叉国 白话版

《聊斋志异》卷三 夜叉国清代 · 蒲松龄

州有一个姓徐的,驾船渡海去远方做买卖,在海上遭遇大风,船被吹到不知什么地方。风停后,徐某睁眼一看,见来到一处,山峰绵延,树木苍苍。徐某希望有人居住,便将船拴好,背着粮食、干肉,下船登上了海岸。

刚进山,见两边悬崖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很多洞口,像蜂房一样,洞内隐约有人声。徐某来到一个洞外,停下脚步往里一瞅,里面有两个夜叉,吡着两排白森森的剑戟般的利齿,双眼瞪得像灯笼一样,正用爪子撕生鹿肉吃。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返身要逃,夜叉已看见他,扔下死鹿,爪子一伸,把他抓进洞里。两个夜叉互相说着话,像鸟兽的叫声,争着撕扯徐某的衣服,似乎想吃了他。徐某恐惧万分,忙取出背在身上的干粮和熟牛肉干,送给夜叉。夜叉分吃完了,觉得味道很美,又去翻徐某的袋子。徐某摇摇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了起来。徐某哀求说:“放开我!我船上有锅子,可以再做给你们吃!”夜叉不明白他的话,仍然发怒。徐某打着手势又说了一遍,夜叉像是稍微有点明白了,便跟着他来到船上,把锅子拿到洞中。徐某抱来柴禾,点上火,将夜叉吃剩下的生鹿肉煮了献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非常高兴。到了夜晚,夜叉用石头堵住洞口,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着身体,远远地躲着夜叉躺下,整夜战战兢兢的,生怕最终不免一死。

天明后,两个夜叉出去了,临走前又堵上洞口。不一会儿,取来一头死鹿给徐某。徐某便剥了鹿皮,到洞深处打了水,煮了好几锅。又过了一会,来了好几个夜叉,聚到一起,吞吃着锅里的熟鹿肉。吃完了,一齐用手指着锅子,似乎嫌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叉背来一口大锅,像是人常用的那种。于是,夜叉们纷纷拿来死狼、死鹿等动物,放在锅里煮。煮熟后,招呼徐某也一块吃。这样过了几天,夜叉们渐渐和徐某熟悉起来,出去时也不再堵洞口了,待他像一家人一样。徐某也渐渐能根据夜叉发出的声音,揣摩出他们的意思,还常常学着他们的腔调,说些“夜叉话”。夜叉们更加高兴,又带来一个母夜叉,给徐某当老婆。起初徐某很害怕,在母夜叉面前不敢动弹。后来母夜叉主动亲热他,徐某才和她成了夫妻。母夜叉大为喜悦,此后便常常留下熟肉给徐某吃,真像是恩爱夫妻一样。

一天,夜叉们早早起来,每个夜叉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番走出洞外,像是在迎候什么贵客。又让徐某多煮些肉。徐某问母夜叉,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又走出去跟别的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听说,各摘下五颗珠子,一块给母夜叉。母夜叉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颗,共凑了五十颗,用野麻皮搓了根绳子串起来,挂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了看这些明珠,一颗足值百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都走了出去。徐某煮完肉,母夜叉来叫他说:“去接天王!”

徐某跟随夜叉们来到一个大洞。这个洞足有好凡亩地大,中间有一块巨石,上面又平又滑,像桌几一样。巨石周围摆着些石座,最上首一个石座上蒙着豹皮,其余蒙的都是鹿皮,共坐了约二三十个夜叉。不一会儿,只听大风呼呼,飞沙走石。夜叉们慌忙出迎。徐某见走来一个巨大的怪物,样子也像是夜叉。那怪物径直奔进洞中,高高地蹲坐在豹皮座上往下俯视着。众夜叉们跟着一块进洞,分东西两列站好,都昂起头,双臂叉成十字状,向大夜叉行礼。大夜叉点了点人头,问道:“卧眉山上的,就是这些吗?”众夜叉乱哄哄地答应。大夜叉看见了徐某,问:“这个是从哪来的?”母夜叉回答说:“他是我丈夫。”大家对大夜叉夸起徐某的烹调来。随即有两三个夜叉跑去取了些熟肉来,献到石桌上。大夜叉双爪撕着,饱吃一顿,极力夸赞味道美,并且命令此后要按时供应他熟肉吃。又看着徐某说:“你的骨突子怎么这样短?”众夜叉回答说:“他刚来,还没准备好。”大夜叉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明珠串,脱下十颗明珠赏给徐某。这些珠子都比手指尖大,圆圆的像弹丸一样。母夜叉急忙接了过来,替徐某穿好挂在他脖子上。徐某也学夜叉的样子,双臂叉,说着“夜叉话”表示感谢。大夜叉便走了,驾着狂风,快得像飞一样,片刻便消失不见了。众夜叉吃了他剩下的熟肉,便散了。

又过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产了。一胎生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人样,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很喜欢这三个孩子。常常一块逗弄他们。

一天,夜叉们都出去打食了,只剩下徐某一个人在洞里坐着。忽然从别的洞来了一个母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不肯。母夜叉发怒,将他一下子扑翻在地。正好徐某的妻子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暴怒地冲上前去,撕打起来,一口把她的耳朵咬了下来。过了一会,那母夜叉的丈夫也来了,徐妻才放了她,让她走了。从此后,徐妻天天守着丈夫,一刻也不离开。三年后,孩子们已能走路了。徐某教他们说人的语言,渐渐地咿咿哑哑会说话,大有点人气了。虽然还是儿童,但登山如走平地一般;跟徐某依依恋恋,很有父子情意。

一天,母夜叉跟一个儿子和女儿外出,半天没回来。正好北风大作,徐某凄伤地想起故乡。便领着另一个儿子来到海岸边,见原来的船还在,便和儿子商量着返回老家。儿子想告诉母亲,徐某劝阻住了。父子二人登上船,顺风行驶,只用了一天一夜 ,便到达州。到家后,徐某得知妻子已经改嫁走了。他拿出两颗明珠,卖了几万两银子,家境因而非常富裕。儿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岁时,就能举起几百斤重的东西,粗直刚猛,生性好斗。州的驻军主帅见了他后很惊奇,便让他做了千总。正赶上边疆叛乱。徐彪在作战中所向披靡,立了很多功劳,十八岁就提升成了副将。

这时,有一个商人乘船渡海,也遭遇大风,被刮到卧眉山。刚上岸,见走来一个少年人。少年见了商人大惊,知道他是中原人,便询问他的家乡,商人说了。少年把他拉进一条深谷中的一个山洞里,洞外布满了荆棘丛,嘱咐他不要出去。少年离去了不一会,拿来鹿肉让商人吃,自己说:“我父亲也是州人。”商人询问姓名,知道姓徐,自己认识他,便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现在他儿子已做了副将。”少年不知“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商人回答说:“官就是出去乘漂亮车马,回家住高堂大屋;在上轻轻一呼,百人应声雷动;别的人不敢正眼看,只能侧身立,这就是官!”少年听得欢欣鼓舞。商人又问他:“你父亲既然在州,你为什么长久留在这地方?”少年详细讲了以前的事情。商人便劝他返回故土,少年人说:“我也常常这样想。但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跟那里不同。况且,一旦走不成,同类知觉必被残害。因此踌躇不决,拿不定主意。”说完少年便走了,临出洞时跟商人说:“等起了北风,我来送你回去,麻烦你给我父亲,哥哥带个信去。”

商人在洞里一直藏了将近半年。他不时从洞口荆棘丛中往外窥视,见山中总有夜叉来来往往,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天,北风忽起,山中一片风吹树叶的唰唰声。少年忽然来了,领着他急急地逃窜。边逃边嘱咐他说:“我嘱托你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应。于是,在少年的帮助下,商人终于逃了回来。一到州,商人立即去副将府,跟徐彪详细讲了自己的见闻。徐彪听了又悲又喜,便要去寻找母亲、弟弟和妹妹。父亲担忧大海滔滔,又是去夜叉国,一路险恶,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徐彪捶胸痛哭,非去不可。父亲劝阻不住,只得由他。

徐彪便告诉了州总帅,挑了两名健勇的士兵,乘船下了海。正赶上逆风,船行得十分艰难。在大海上颠簸了半个月,四周一望,只见海水茫茫,无边无际,再也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忽然,一阵暴风吹来,波浪滔天,船被一下子打翻。徐彪落入水中,随着海浪漂流了很久,被一个怪物拖上了岸。怪物带着他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竟有房舍。徐彪醒了后,四下一看,一个像夜叉的怪物站在自己身边,便用“夜叉话”询问。夜叉惊讶地反问他,徐彪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故乡。刚才太冒犯你了。你离开去卧眉山沟路已八千里了,这条路是去毒龙国的,不去卧眉山。”于是找了条船送徐彪去卧眉山。夜叉在海水里推船疾行,像箭一样快,瞬间已跑了一千多里。过了一夜 ,来到卧眉山北岸。徐彪见岸上有个少年,正在眺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徐彪知道深山里没有人类,怀疑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错,兄弟俩手拉手痛哭起来。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少年回答说都很平安康健。徐彪便想和弟弟一起去寻她们,弟弟阻止了他,自己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徐彪转身想感谢送自己来的夜叉,却见那夜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不一会儿,母亲和妹妹来了,看见徐彪都哭了起来。徐彪告诉母亲想接她们回去,母亲说:“恐怕去了后会被人家欺负!”徐彪说:“儿在中国非常荣华富贵,别人不敢欺负母亲。”于是,母子三人决意返回。但苦于正值逆风,难以行船。正在徘徊犹豫时,忽见船上的布帆向南飘动,起了瑟瑟北风。徐彪大喜。说:“天助我也!”四人一个跟一个上了船。北风很急,只用了三天,便抵达州岸边。四人一上岸,看见他们的人以为是妖怪,吓得四处逃窜。徐彪便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们三人分着穿上了。回到家中,母夜叉见了徐某,怒骂不止,恨他当初回来不跟自己商量。徐某连忙谢罪道歉。家里的人都来拜见主母,无不吓得浑身颤抖。徐彪便劝母亲学说中国话,又让她穿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兴起来。

母夜叉和女儿都喜欢穿男人服装,像满族人的打扮。几个月后,渐渐会说中国话了。弟弟妹妹的皮肤也逐渐变得白皙。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儿,二人都很勇猛有力。徐彪耻于自己不会读书写字,便让弟弟读书。徐豹很聪慧,经史书籍,一过目就明白了。但他不想做一个只会读书的文人,徐彪便仍然让他练拉硬弓、骑烈马,结果考取了武进士,娶了阿游击官的女儿为妻子。夜儿因为相貌奇异,没人敢向她提亲。正好徐彪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死了妻子,徐彪便将妹妹硬嫁给了他。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之外,用箭射小鸟,百发百中。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带着妻子。后来他一直升到同知将军,立下的功劳多半出自妻子之手。徐豹到三十四岁时,做了一个省的提督。母亲曾经跟着他南征,每次跟强敌对阵,母亲总是脱去盔甲,赤膊上阵,手持利刃为儿子接应。凡跟她接战的人,无不败得落花流水。后来,皇帝要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急忙上疏推辞,说明她是自己的母亲,皇帝才改封了她一个“夫人”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