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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第七十三章 卷七十三 魏紀五· 司馬光主編

起旃蒙單閼(乙卯),盡強圉大荒落(丁巳),凡三年。

  明皇帝青龍三年(乙卯、二三五年)

  春,正月,戊子,以大將軍司馬懿為太尉。

  丁巳,皇太后郭氏殂。帝數問甄后死狀於太后,由是太后以憂殂。

  漢楊儀旣殺魏延,自以為有大功,宜代諸葛亮秉政;而亮平生密指,以儀狷狹,意在蔣琬。儀至成都,拜中軍師,無所統領,從容而已。初,儀事昭烈帝為尚書,琬時為尚書郎。後雖俱為丞相參軍、長史,儀每從行,當其勞劇;自謂年宦先琬,才能踰之,於是怨憤形于聲色,歎咤之音發於五內,時人畏其言語不節,莫敢從也。惟後軍師費禕往慰省之,儀對禕恨望,前後云云。又語禕曰:「往者丞相亡沒之際,吾若舉軍以就魏氏,處世寧當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復及!」禕密表其言。漢主廢儀為民,徙漢嘉郡。儀至徙所,復上書誹謗,辭指激切;遂下郡收儀,儀自殺。

  三月,庚寅,葬文德皇后。

  夏,四月,漢主以蔣琬為大將軍、錄尚書事;費禕代琬為尚書令。

  帝好土功,旣作許昌宮,又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築總章觀,高十餘丈,力役不已,農桑失業。司空陳羣上疏曰:「昔禹承唐、虞之盛,猶卑宮室而惡衣服。況今喪亂之後,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不過漢一大郡。加以邊境有事,將士勞苦,若有水旱之患,國家之深憂也。昔劉備自成都至白水,多作傳舍,興費人役,太祖知其疲民也。今中國勞力,亦吳、蜀之所願;此安危之機也,惟陛下慮之!」帝答曰:「王業、宮室,亦宜並立,滅賊之後,但當罷守禦耳,豈可復興役邪!是固君之職,蕭何之大略也。」羣曰:「昔漢祖惟與項羽爭天下,羽已滅,宮室燒焚,是以蕭何建武庫、太倉,皆是要急,然高祖猶非其壯麗。今二虜未平,誠不宜與古同也。夫人之所欲,莫不有辭,況乃天王,莫之敢違。前欲壞武庫,謂不可不壞也;後欲置之,謂不可不置也。若必作之,固非臣下辭言所屈;若少留神,卓然回意,亦非臣下之所及也。漢明帝欲起德陽殿,鍾離意諫,卽用其言,後乃復作之;殿成,謂羣臣曰:『鍾離尚書在,不得成此殿也。』夫王者豈憚一人,蓋為百姓也。今臣曾不能少凝聖德,不及意遠矣。」帝乃為之少有減省。

  帝耽于內寵,婦官秩石擬百官之數,自貴人以下至掖庭灑掃,凡數千人,選女子知書可付信者六人,以為女尚書,使典省外奏事,處當畫可。廷尉高柔上疏曰:「昔漢文惜十家之資,不營小臺之娛;去病慮匈奴之害,不遑治第之事。況今所損者非惟百金之費,所憂者非徒北狄之患乎!可粗成見所營立以充朝宴之儀,訖罷作者,使得就農;二方平定,復可徐興。周禮,天子后妃以下百二十人,嬪嬙之儀,旣已盛矣;竊聞後庭之數,或復過之,聖嗣不昌,殆能由此。臣愚以為可妙簡淑媛以備內官之數,其餘盡遣還家,且以育精養神,專靜為寶。如此,則螽斯之徵可庶而致矣。」帝報曰:「輒克昌言,他復以聞。」

  是時獵法嚴峻,殺禁地鹿者身死,財產沒官,有能覺告者,厚加賞賜。柔復上疏曰:「中間以來,百姓供給衆役,親田者旣減;加頃復有獵禁,羣鹿犯暴,殘食生苗,處處為害,所傷不訾,民雖障防,力不能禦。至如滎陽左右,周數百里,歲略不收。方今天下生財者甚少,而麋鹿之損者甚多,卒有兵戎之役,凶年之災,將無以待之。惟陛下寬放民間,使得捕鹿,遂除其禁,則衆庶永濟,莫不悅豫矣。」

  帝又欲平北芒,令於其上作臺觀,望見孟津。衞尉辛毗諫曰:「天地之性,高高下下。今而反之,旣非其理;加以損費人功,民不堪役。且若九河盈溢,洪水為害,而丘陵皆夷,將何以禦之!」帝乃止。

  少府楊阜上疏曰:「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大業,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誠宜思齊往古聖賢之善治,總觀季世放蕩之惡政。曩使桓、靈不廢高祖之法度,文、景之恭儉,太祖雖有神武,於何所施,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今吳、蜀未定,軍旅在外,諸所繕治,惟陛下務從約節。」帝優詔答之。

  阜復上疏曰:「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臺,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禍,秦始皇作阿房,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夏桀、殷紂、楚靈、秦皇為深誡,而乃自暇自逸,惟宮臺是飾,必有顛覆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為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爭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悟陛下;陛下不察臣言,恐皇祖、烈考之祚墜于地。使臣身死有補萬一,則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謹叩棺沐浴,伏俟重誅!」奏御,帝感其忠言,手筆詔答。

  帝嘗著帽,被縹綾半袖。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也?」帝默不答。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

  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對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反與小吏為密乎!」帝愈嚴憚之。

  散騎常侍蔣濟上疏曰:「昔句踐養胎以待用,昭王恤病以雪仇,故能以弱燕服強齊,羸越滅勁吳。今二敵強盛,當身不除,百世之責也。以陛下聖明神武之略,舍其緩者,專心討賊,臣以為無難矣。」

  中書侍郎東萊王基上疏曰:「臣聞古人以水喻民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顏淵曰『東野子之御,馬力盡矣,而求進不已,殆將敗矣。』今事役勞苦,男女離曠,願陛下深察東野之敝,留意舟水之喻,息奔駟於未盡,節力役於未困。昔漢有天下,至孝文時唯有同姓諸侯,而賈誼憂之曰:『置火積薪之下而寢其上,因謂之安。』今寇賊未殄,猛將擁兵,檢之則無以應敵,久之則難以遺後,當盛明之世,不務以除患,若子孫不競,社稷之憂也。使賈誼復起,必深切於曩時矣。」帝皆不聽。

  殿中監督役,擅收蘭臺令史;右僕射衞臻奏按之。詔曰:「殿舍不成,吾所留心,卿推之,何也?」臻曰:「古制侵官之法,非惡其勤事也,誠以所益者小,所墮者大也。臣每察校事,類皆如此,若又縱之,懼羣司將遂越職,以至陵夷矣。」

  尚書涿郡孫禮固請罷役,帝詔曰:「欽納讜言。」促遣民作;監作者復奏留一月,有所成訖。禮徑至作所,不復重奏,稱詔罷民,帝奇其意而不責。帝雖不能盡用羣臣直諫之言,然皆優容之。

  秋,七月,洛陽崇華殿災。帝問侍中領太史令泰山高堂隆曰:「此何咎也?於禮寧有祈禳之義乎?」對曰:「易傳曰:『上不儉,下不節,孽火燒其室。』又曰:『君高其臺,天火為災。』此人君務飾宮室,不知百姓空竭,故天應之以旱,火從高殿起也。」詔問隆:「吾聞漢武帝之時柏梁災,而大起宮殿以厭之,其義云何?」對曰:「夷越之巫所為,非聖賢之明訓也。五行志曰:『柏梁災,其後有江充巫蠱事。』如志之言,越巫建章無所厭也;令宜罷散民役。宮室之制,務從約節,清掃所災之處,不敢於此有所立作,則萐莆、嘉禾必生此地,若乃疲民之力,竭民之財,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人也。」

  八月,庚午,立皇子芳為齊王,詢為秦王。帝無子,養二王為子,宮省事祕,莫有知其所由來者。或云:芳,任城王楷之子也。

  丁巳,帝還洛陽。

  詔復立崇華殿,更名曰九龍。通引穀水過九龍殿前,為玉井綺欄,蟾蜍含受,神龍吐出。使博士扶風馬鈞作司南車,水轉百戲。

  陵霄闕始構,有鵲巢其上,帝以問高堂隆,對曰:「詩曰:『惟鵲有巢,惟鳩居之。』今興宮室,起陵霄闕,而鵲巢之,此宮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大意若曰:『宮室未成,將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也。夫天道無親,惟與善人,太戊、武丁覩災悚懼,故天降之福。今若罷休百役,增崇德政,則三王可四,五帝可六,豈惟商宗轉禍為福而已哉!」帝為之動容。

  帝性嚴急,其督脩宮室有稽限者,帝親召問,言猶在口,身首已分。散騎常侍領祕書監王肅上疏曰:「今宮室未就,見作者三四萬人。九龍可以安聖體,其內足以列六宮;惟泰極已前,功夫尚大。願陛下取常食稟之士,非急要者之用,選其丁壯,擇留萬人,使一期而更之。咸知息代有日,則莫不悅以卽事,勞而不怨矣。計一歲有三百六十萬夫,亦不為少。當一歲成者,聽且三年,分遣其餘,使皆卽農,無窮之計也。夫信之於民,國家大寶也。前車駕當幸洛陽,發民為營,有司命以營成而罷;旣成,又利其功力,不以時遣;有司徒營目前之利,不顧經國之體。臣愚以為自今已後,儻復使民,宜明其令,使必如期;以次有事,寧使更發,無或失信。凡陛下臨時之所行刑,皆有罪之吏、宜死之人也;然衆庶不知,謂為倉卒。故願陛下下之於吏,鈞其死也,無使汙于宮掖而為遠近所疑。且人命至重,難生易殺,氣絕而不續者也,是以聖賢重之。昔漢文帝欲殺犯蹕者,廷尉張釋之曰:『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已,今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不可傾也。』臣以為大失其義,非忠臣所宜陳也。廷尉者,天子之吏也,猶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謬乎!斯重於為己而輕於為君,不忠之甚者也,不可不察。」

  中山恭王袞疾病,令官屬曰:「男子不死於婦人之手,亟以時營東堂。」堂成,輿疾往居之。又令世子曰:「汝幼為人君,知樂不知苦,必將以驕奢為失者也。兄弟有不良之行,當造厀諫之,諫之不從,流涕喻之,喻之不改,乃白其母,猶不改,當以奏聞,幷辭國土。與其守寵罹禍,不若貧賤全身也。此亦謂大罪惡耳,其微過細故,當掩覆之。」冬,十月,己酉,袞卒。

  十一月,丁酉,帝行如許昌。

  是歲,幽州刺史王雄使勇士韓龍刺殺鮮卑軻比能;自是種落離散,互相侵伐,強者遠遁,弱者請服,邊陲遂安。

  張掖柳谷口水溢涌,寶石負圖,狀象靈龜,立于川西,有石馬七及鳳皇、麒麟、白虎、犧牛、璜玦、八卦、列宿、孛彗之象,又有文曰「大討曹」。詔書班天下,以為嘉瑞。任令于綽連齎以問鉅鹿張臶,臶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不追旣往,祥兆先見而後廢興從之。今漢已久亡,魏已得之,何所追興祥兆乎!此石,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符瑞也。」

  帝使人以馬易珠璣、翡翠、玳瑁於吳,吳主曰:「此皆孤所不用,而可以得馬,孤何愛焉。」盡以與之。

  明帝青龍四年(丙辰、二三六年)

  春,吳人鑄大錢,一當五百。

  三月,吳張昭卒,年八十一。昭容貌矜嚴,有威風,吳主以下,舉邦憚之。

  夏,四月,漢主至湔,登觀阪,觀汶水之流,旬日而還。

  武都氐苻健請降於漢;其弟不從,將四百戶來降。

  五月,乙卯,樂平定侯董昭卒。

  冬,十月,己卯,帝還洛陽宮。

  甲申,有星孛于大辰,又孛于東方。高堂隆上疏曰:「凡帝王徙都立邑,皆先定天地、社稷之位,敬恭以奉之。將營宮室,則宗廟為先,廐庫為次,居室為後。今圜丘、方澤、南北郊、明堂、社稷,神位未定,宗廟之制又未如禮,而崇飾居室,士民失業。外人咸云『宮人之用與軍國之費略齊』,民不堪命,皆有怨怒。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言天之賞罰,隨民言,順民心也。夫采椽、卑宮,唐、虞、大禹之所以垂皇風也;玉臺、瓊室,夏癸、商辛之所以犯昊天也。今宮室過盛,天彗章灼,斯乃慈父懇切之訓。當崇孝子祗聳之禮,不宜有忽,以重天怒。」隆數切諫,帝頗不悅。侍中盧毓進曰:「臣聞君明則臣直,古之聖王惟恐不聞其過,此乃臣等所以不及隆也。」帝乃解。毓,植之子也。

  十二月,癸巳,潁陰靖侯陳羣卒。羣前後數陳得失,每上封事,輒削其草,時人及其子弟莫能知也。論者或譏羣居位拱默;正始中,詔撰羣臣上書以為名臣奏議,朝士乃見羣諫事,皆歎息焉。

  袁子論曰:或云:「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見人主之非則勃然觸之,與人言未嘗不道。」答曰:「夫仁者愛人,施之君謂之忠,施於親謂之孝。今為人臣,見人主失道,力詆其非而播揚其惡,可謂直士,未為忠臣也。故司空陳羣則不然,談論終日,未嘗言人主之非;書數十上,外人不知。君子謂羣於是乎長者矣。」

  乙未,帝行如許昌。

  詔公卿舉才德兼備者各一人,司馬懿以兗州刺史太原王昶應選。昶為人謹厚,名其兄子曰默,曰沈,名其子曰渾,曰深,為書戒之曰:「吾以四者為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夫物速成則疾亡,晚就而善終,朝華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君子戒於闕黨也。夫能屈以為伸,讓以為得,弱以為強,鮮不遂矣。夫毀譽者,愛惡之原而禍福之機也。孔子曰:『吾之於人,誰毀誰譽。』以聖人之德猶尚如此,況庸庸之徒而輕毀譽哉!人或毀己,當退而求之於身。若己有可毀之行,則彼言當矣;若己無可毀之行,則彼言妄矣。當則無怨於彼,妄則無害於身,又何反報焉!諺曰:『救寒莫如重裘,止謗莫如自脩』,斯言信矣。」

  明帝景初元年(丁巳、二三七年)

  春,正月,壬辰,山茌縣言黃龍見。高堂隆以為:「魏得土德,故其瑞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以神明其政,變民耳目。」帝從其議。三月,下詔改元,以是月為孟夏四月,服色尚黃,犧牲用白,從地正也。更名太和曆曰景初曆。

  五月,己巳,帝還洛陽。

  己丑,大赦。

  六月,戊申,京都地震。

  己亥,以尚書令陳矯為司徒,左僕射衞臻為司空。

  有司奏以武皇帝為魏太祖,文皇帝為魏高祖,帝為魏烈祖;三祖之廟,萬世不毀。

  孫盛論曰:夫諡以表行,廟以存容。未有當年而逆制祖宗,未終而豫自尊顯。魏之羣司於是乎失正矣。

  秋,七月,丁卯,東鄉貞公陳矯卒。

  公孫淵數對國中賓客出惡言,帝欲討之,以荊州刺史毌丘儉為幽州刺史。儉上疏曰:「陛下卽位以來,未有可書。吳、蜀恃險,未可卒平,聊可以此方無用之士克定遼東。」光祿大夫衞臻曰:「儉所陳皆戰國細術,非王者之事也。吳頻歲稱兵,寇亂邊境,而猶按甲養士,未果致討者,誠以百姓疲勞故也。淵生長海表,相承三世,外撫戎夷,內脩戰射,而儉欲以偏軍長驅,朝至夕卷,知其妄矣。」帝不聽,使儉帥諸軍及鮮卑、烏桓屯遼東南界,璽書徵淵。淵遂發兵反,逆儉於遼隧。會天雨十餘日,遼水大漲,儉與戰不利,引軍還右北平。淵因自立為燕王,改元紹漢,置百官,遣使假鮮卑單于璽,封拜邊民,誘呼鮮卑以侵擾北方。

  漢張后殂。

  九月,冀、兗、徐、豫大水。

  西平郭夫人有寵於帝,毛后愛弛。帝游後園,曲宴極樂。郭夫人請延皇后,帝不許,因禁左右使不得宣。后知之,明日,謂帝曰:「昨日游宴北園,樂乎?」帝以左右泄之,所殺十餘人。庚辰,賜后死,然猶加諡曰悼。癸丑,葬愍陵。遷其弟曾為散騎常侍。

  冬,十月,帝用高堂隆之議,營洛陽南委粟山為圜丘,詔曰:「昔漢氏之初,承秦滅學之後,採摭殘缺,以備郊祀,四百餘年,廢無禘禮。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今祀皇皇帝天於圜丘,以始祖虞舜配;祭皇皇后地於方丘,以舜妃伊氏配;祀皇天之神於南郊,以武帝配;祭皇地之祇於北郊,以武宣皇后配。」

  廬江主薄呂習密使人請兵於吳,欲開門為內應;吳主使衞將軍全琮督前將軍朱桓等赴之,旣至,事露,吳軍還。

  諸葛恪至丹陽,移書四部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內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俟其穀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穀旣盡,新穀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飢窮,漸出降首。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撫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拘執!」臼陽長胡伉得降民周遺;遺舊惡民,困迫暫出,伉縛送言府。恪以伉違敎,遂斬以徇。民聞伉坐執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於是老幼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餘分給諸將。吳主嘉其功,拜恪威北將軍,封都鄉侯,徙屯廬江皖口。

  是歲,徙長安鍾簴、橐佗、銅人、承露盤於洛陽。盤折,聲聞數十里。銅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發銅鑄銅人二,號曰翁仲,列坐於司馬門外。又鑄黃龍、鳳皇各一,龍高四丈,鳳高三丈餘,置內殿前。起土山於芳林園西北陬,使公卿羣僚皆負土,樹松、竹、雜木、善草於其上,捕山禽雜獸置其中。司徒軍議掾董尋上疏諫曰:「臣聞古之直士,盡言於國,不避死亡。故周昌比高祖於桀、紂,劉輔譬趙后於人婢,天生忠直,雖白刃沸湯,往而不顧者,誠為時主愛惜天下也。建安以來,野戰死亡,或門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當廣大之,猶宜隨時,不妨農務,況乃作無益之物,黃龍、鳳皇、九龍、承露盤,此皆聖明之所不興也,其功三倍於殿舍。陛下旣尊羣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於小人;而使穿方舉土,面目垢黑,衣冠了鳥,毀國之光以崇無益,甚非謂也。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無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臣自比於牛之一毛,生旣無益,死亦何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子,臣死之後,累陛下矣!」將奏,沐浴以待命。帝曰:「董尋不畏死邪!」主者奏收尋,有詔勿問。

  高堂隆上疏曰:「今世之小人,好說秦、漢之奢靡以蕩聖心;求取亡國不度之器,勞役費損以傷德政;非所以興禮樂之和,保神明之休也。」帝不聽。

  隆又上疏曰:「昔洪水滔天二十二載,堯、舜君臣南面而已。今無若時之急,而使公卿大夫並與廝徒共供事役,聞之四夷,非嘉聲也,垂之竹帛,非令名也。今吳、蜀二賊,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乃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權、禪並脩德政,輕省租賦,動咨耆賢,事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為難卒討滅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二賊並為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賦斂,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幸彼疲敝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事義之數亦不遠矣!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亡,然後至於不亡。今天下彫敝,民無儋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功,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又,將吏奉祿,稍見折減,方之於昔,五分居一,諸受休者又絕稟賜,不應輸者今皆出半,此為官入兼多於舊,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更每不足,牛肉小賦,前後相繼。反而推之,凡此諸費,必有所在。且夫祿賜穀帛,人主所以惠養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若今有廢,是奪其命矣。旣得之而又失之,此生怨之府也。」帝覽之,謂中書監、令曰:「觀隆此奏,使朕懼哉!」

  尚書衞覬上疏曰:「今議者多好悅耳:其言政治,則比陛下於堯、舜;其言征伐,則比二虜於貍鼠。臣以為不然。四海之內,分而為三,羣士陳力,各為其主,是與六國分治無以為異也。當今千里無煙,遺民困苦;陛下不善留意,將遂凋敝,難可復振。武皇帝之時,後宮食不過一肉,衣不用錦繡,茵蓐不緣飾,器物無丹漆,用能平定天下,遺福子孫,此皆陛下之所覽也。當今之務,宜君臣上下,計校府庫,量入為出,猶恐不及;而工役不輟,侈靡日崇,帑藏日竭。昔漢武信神仙之道,謂當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仙掌以承高露,陛下通明,每所非笑。漢武有求於露而猶尚見非,陛下無求於露而空設之,不益於好而糜費功夫,誠皆聖慮所宜裁制也!」

  時有詔錄奪士女前已嫁為吏民妻者,還以配士,聽以生口自贖,又簡選其有姿首者內之掖庭。太子舍人沛國張茂上書諫曰:「陛下,天之子也,百姓吏民,亦陛下子也,今奪彼以與此,亦無以異於奪兄之妻妻弟也,於父母之恩偏矣。又,詔書得以生口年紀、顏色與妻相當者自代,故富者則傾家盡產,貧者舉假貸貰,貴買生口以贖其妻;縣官以配士為名而實內之掖庭,其醜惡乃出與士。得婦者未必喜而失妻者必有憂,或窮或愁,皆不得志。夫君有天下而不得萬姓之懽心者,鮮不危殆。且軍師在外數十萬人,一日之費非徒千金,舉天下之賦以奉此役,猶將不給,況復有掖庭非員無錄之女,椒房母后之家,賞賜橫與,內外交引,其費半軍。昔漢武帝掘地為海,封土為山,賴是時天下為一,莫敢與爭者耳。自衰亂以來,四五十載,馬不捨鞍,士不釋甲,強寇在疆,圖危魏室。陛下不戰戰業業。念崇節約,而乃奢靡是務,中尚方作玩弄之物,後園建承露之盤,斯誠快耳目之觀,然亦足以騁寇讎之心矣!惜乎,舍堯、舜之節儉而為漢武帝之侈事,臣竊為陛下不取也。」帝不聽。

  高堂隆疾篤,口占上疏曰:「曾子有言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寢疾有增無損,常恐奄忽,忠款不昭,臣之丹誠,願陛下少垂省覽!臣觀三代之有天下,聖賢相承,歷數百載,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然癸、辛之徒,縱心極欲,皇天震怒,宗國為墟,紂梟白旗,桀放鳴條,天子之尊,湯、武有之;豈伊異人?皆明王之胄也。黃初之際,天兆其戒,異類之鳥,育長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異也。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使君國典兵,往往棋跱,鎮撫皇畿,翼亮帝室。夫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詠德政,則延期過曆;下有怨歎,則輟錄授能。由此觀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獨陛下之天下也!」帝手詔深慰勞之。未幾而卒。

  陳壽評曰:高堂隆學業脩明,志存匡君,因變陳戒,發於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謂意過其通者歟!

  帝深疾浮華之士,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敎慕善,然後有名,非所當疾也。愚臣旣不足以識異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按常為職,但當有以驗其後耳。古者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毀譽相進退,故真偽渾雜,虛實相蒙。」帝納其言。詔散騎常侍劉卲作考課法。卲作都官考課法七十二條,又作說略一篇,詔下百官議。

  司隸校尉崔林曰:「按周官考課,其文備矣。自康王以下,遂以陵夷,此卽考課之法存乎其人也。及漢之季,其失豈在乎佐吏之職不密哉!方今軍旅或猥或卒,增減無常,固難一矣。且萬目不張,舉其綱,衆毛不整,振其領,皋陶仕虞,伊尹臣殷,不仁者遠。若大臣能任其職,式是百辟,則孰敢不肅,烏在考課哉!」

  黃門侍郎杜恕曰:「明試以功,三載考績,誠帝王之盛制也。然歷六代而考績之法不著,關七聖而課試之文不垂,臣誠以為其法可粗依,其詳難備舉故也。語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若使法可專任,則唐、虞可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云為,綴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於以崇揖讓之風,興濟濟之治,臣以為未盡善也。其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事效,然後察舉,試辟公府,為親民長吏,轉以功次補郡守者,或就增秩賜爵,此最考課之急務也。臣以為便當顯其身,用其言,使具為課州郡之法,法具施行,立必信之賞,施必行之罰。至於公卿及內職大臣,亦當俱以其職考課之。古之三公,坐而論道;內職大臣,納言補闕,無善不紀,無過不舉。且天下至大,萬機至衆,誠非一明所能徧照;故君為元首,臣作股肱,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是以古人稱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支,帝王之業,非一士之略。由是言之,焉有大臣守職辦課可以致雍熙者哉!誠使容身保位,無放退之辜,而盡節在公,抱見疑之勢,公義不脩而私議成俗,雖仲尼為課,猶不能盡一才,又況於世俗之人乎!」

  司空掾北地傅嘏曰:「夫建官均職,清理民物,所以立本也。循名責實,糾勵成規,所以治末也。本綱未舉而造制末程,國略不崇而考課是先,懼不足以料賢愚之分,精幽明之理也。」議久之不決,事竟不行。

  臣光曰:為治之要,莫先於用人,而知人之道,聖賢所難也。是故求之於毀譽,則愛憎競進而善惡渾殽;考之於功狀,則巧詐橫生而真偽相冒。要之,其本在於至公至明而已矣。為人上者至公至明,則羣下之能否焯然形於目中,無所復逃矣。苟為不公不明,則考課之法,適足為曲私欺罔之資也。

  何以言之?公明者,心也,功狀者,迹也。己之心不能治,而以考人之迹,不亦難乎!為人上者,誠能不以親疏貴賤異其心,喜怒好惡亂其志,欲知治經之士,則視其記覽博洽,講論精通,斯為善治經矣;欲知治獄之士,則視其曲盡情偽,無所冤抑,斯為善治獄矣;欲知治財之士,則視其倉庫盈實,百姓富給,斯為善治財矣;欲知治兵之士,則視其戰勝攻取,敵人畏服,斯為善治兵矣。至於百官,莫不皆然。雖詢謀於人而決之在己,雖考求於迹而察之在心,研覈其實而斟酌其宜,至精至微,不可以口述,不可以書傳也,安得豫為之法而悉委有司哉!

  或者親貴雖不能而任職,疏賤雖賢才而見遺;所喜所好者敗官而不去,所怒所惡者有功而不錄;詢謀於人,則毀譽相半而不能決,考求於迹,則文具實亡而不能察。雖復為之善法,繁其條目,謹其簿書,安能得其真哉!

  或曰:人君之治,大者天下,小者一國,內外之官以千萬數,考察黜陟,安得不委有司而獨任其事哉?曰:非謂其然也。凡為人上者,不特人君而已;太守居一郡之上,刺史居一州之上,九卿居屬官之上,三公居百執事之上,皆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在下之人,為人君者亦用此道以考察黜陟公卿、太守,奚煩勞之有哉!

  或曰:考績之法,唐、虞所為,京房、劉卲述而修之耳,烏可廢哉?曰:唐、虞之官,其居位也久,其受任也專,其立法也寬,其責成也遠。是故鯀之治水,九載績用弗成,然後治其罪;禹之治水,九州攸同,四隩旣宅,然後賞其功;非若京房、劉卲之法,校其米鹽之課,責其旦夕之效也。事固有名同而實異者,不可不察也。考績非可行於唐、虞而不可行於漢、魏,由京房、劉卲不得其本而奔趨其末故也。

  初,右僕射衞臻典選舉,中護軍蔣濟遺臻書曰:「漢主遇亡虜為上將,周武拔漁父為太師;布衣廝養,可登王公,何必守文試而後用!」臻曰:「不然。子欲同牧野於成、康,喻斷蛇於文、景,好不經之舉,開拔奇之津,將使天下馳騁而起矣!」

  盧毓論人及選舉,皆先性行而後言才,黃門郎馮翊李豐嘗以問毓,毓曰:「才所以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稱之有才而不能為善,是才不中器也!」豐服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