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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書》第三十一章 北齊書卷三十一 列傳第二十三· 李百藥

〔一〕王昕弟晞

  王昕,字元景,北海劇人。六世祖猛,秦苻堅丞相,家於華山之鄜城。父雲,仕魏朝有名望。

  昕少篤學讀書,太尉汝南王悅辟騎兵參軍。舊事,王出射,武服持刀陪從,昕未嘗依行列。悅好逸遊,或騁騎信宿,昕輒棄還。悅乃令騎馬在前,手為驅策。昕舍轡高拱,任馬所之。左右言其誕慢。悅曰:「府望惟在此賢,不可責也。」悅數散錢於地,令諸佐爭拾之,昕獨不拾。悅又散銀錢以目昕,昕乃取其一。悅與府僚飲酒,起自移床,人爭進手,昕獨執版卻立。悅於是作色曰:「我帝孫帝子帝弟帝叔,今為宴適,親起輿床。卿是何人,獨為偃蹇!」對曰:「元景位望微劣,不足使殿下式瞻儀形,安敢以親王僚寀,從冢養之役。」悅謝焉。坐上皆引滿酣暢,昕先起,臥閑室,頻召不至。悅乃自詣呼之曰:「懷其才而忽府主,可謂仁乎?」昕曰:「商辛沉湎,其亡也忽諸,府主自忽,微僚敢任其咎。」悅大笑而去。

  累遷東萊太守。後吏部尚書李神雋奏言,比因多故,常侍遂無員限,今以王元景等為常侍,定限八員。加金紫光祿大夫。武帝或時袒露,〔二〕與近臣戲狎,每見昕,即正冠而斂容焉。昕體素甚肥,遭喪後,遂終身羸瘠。楊愔重其德業,以為人之師表。遷祕書監。

  昕少與邢卲俱為元羅賓友,及守東萊,卲舉室就之。郡人以卲是邢杲從弟,會兵將執之,昕以身蔽伏其上,呼曰:「欲執邢子才,當先殺我。」卲乃免焉。

  昕雅好清言,詞無淺俗。在東萊,獲殺其同行侶者,詰之未服,昕謂之曰:「彼物故不歸,卿無恙而反,何以自明?」邢卲後見世宗,說此言以為笑樂。昕聞之,故詣卲曰:「卿不識造化。」還謂人曰:「子才應死,我罵之極深。」

  顯祖以昕疏誕,非濟世所須,罵之曰:「好門戶,惡人身。」又有讒之者曰:「王元景每嗟水運不應遂絕。」帝愈怒,乃下詔徙幽州。後徵還,除銀青光祿大夫,判祠部尚書事。帝怒臨漳令嵇曄及舍人李文師,以曄賜薛豐洛,文師賜崔士順為奴。鄭子默私謂昕曰:「自古無朝士作奴。」昕曰:「箕子為之奴,何言無也?」子默遂以昕言啟顯祖,仍曰:「王元景比陛下於殷紂。」楊愔微為解之。帝謂愔曰:「王元景是爾博士,爾語皆元景所教。」帝後與朝臣酣飲,昕稱病不至。帝遣騎執之,見方搖膝吟詠,遂斬於御前,投尸漳水,天保十年也。有文集二十卷。子顗。

  昕母清河崔氏,學識有風訓,生九子,並風流蘊藉,世號王氏九龍。

  弟晞,字叔朗,小名沙彌。幼而孝謹,淹雅有器度,好學不倦,美容儀,有風則。魏末,隨母兄東適海隅,與邢子良遊處。子良愛其清悟,與其在洛兩兄書曰:「賢弟彌郎,意識深遠,曠達不羈,簡於造次,言必詣理,吟詠情性,往往麗絕。恐足下方難為兄,不假慮其不進也。」〔三〕魏永安初,第二兄暉聘梁,啟晞釋褐除員外散騎侍郎,徵署廣平王開府功曹史。晞願養母,竟不受署。母終後,仍屬遷鄴。遨遊鞏洛,悅其山水,與范陽盧元明、鉅鹿魏季景結侶同契,往天陵山,浩然有終焉之志。

  及西魏將獨孤信入洛,署為開府記室。晞稱先被犬傷,困篤不起。有故人疑其所傷非猘,書勸令起。晞復書曰:「辱告存念,見令起疾,循復眷旨,似疑吾所傷未必是猘。吾豈願其必猘,但理契無疑耳。就足下疑之,亦有過說。足下既疑其非猘,亦可疑其是猘,其疑半矣。若疑其是猘而營護,雖非猘亦無損;〔四〕疑其非猘而不療,儻是猘則難救。然則過療則致萬全,過不療或至死。若王晞無可惜也,則不足取,既取之,便是可惜。奈何奪其萬全,任其或死。且將軍威德所被,飆飛霧襲,方掩八紘,豈在一介。若必從隗始,先須濟其生靈。足下何不從容為將軍言也。」於是方得見寬。俄而信返,晞遂歸鄴。

  齊神武訪朝廷子弟忠孝謹密者,令與諸子遊。晞與清河崔瞻、頓丘李度、范陽盧正通首應此選。文襄時為大將軍,握晞等手曰:「我弟並向成長,志識未定,近善狎惡,不能不移。吾弟成立,不負義方,卿祿位常亞吾弟。若苟使迴邪,致相詿誤,罪及門族,非止一身。」晞隨神武到晉陽,補中外府功曹參軍帶常山公演友。

  齊天保初,行太原郡事。及文宣昏逸,常山王數諫,帝疑王假辭於晞,欲加大辟。王私謂晞曰:「博士,明日當作一條事,為欲相活,亦圖自全,宜深體勿怪。」乃於眾中杖晞二十。帝尋發怒,聞晞得杖,以故不殺,髡鉗配甲坊。居三年,王又固諫爭,大被敺撻,閉口不食。太后極憂之。帝謂左右曰:「儻小兒死,奈我老母何?」於是每問王疾,謂曰:「努力強食,當以王晞還汝。」乃釋晞令往。王抱晞曰:「吾氣力惙然,恐不復相見。」晞流涕曰:「天道神明,豈令殿下遂斃此舍。至尊親為人兄,尊為人主,安可與校計。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縱不自惜,不惜太后乎?」言未卒,王強坐而飯。晞由是得免徒,還為王友。

  王復錄尚書事,新除官者必詣王謝職,去必辭。晞言於王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為干紀。朝廷文武,出入辭謝,宜一約絕。主上顒顒,賴殿下扶冀。」王納焉。常從容謂晞曰:「主上起居不恒,卿耳目所具,吾豈可以前逢一怒,遂爾結舌。卿宜為撰諫草,吾當伺便極諫。」晞遂條十餘事以呈。切諫王曰:「今朝廷乃爾,欲學介子匹夫輕一朝之命,狂藥令人不自覺,刀箭豈復識親疏,一旦禍出理外,將奈殿下家業何,奈皇太后何!乞且將順,日慎一日。」王歔欷不自勝,曰:「乃至是乎?」明日見晞曰:「吾長夜九思,今便息意。」便命火對晞焚之。後王承間苦諫,遂至忤旨。帝使力士反接,拔白刃注頸,罵曰:「小子何知,欲以吏才非我,是誰教汝!」王曰:「天下噤口,除臣誰敢有言。」帝催遣捶楚,亂杖抶數十,會醉臥得解。爾後褻黷之好,遍於宗戚,所往留連,俾晝作夜,唯常山邸多無適而去。

  及帝崩,濟南嗣立。王謂晞曰:「一人垂拱,吾曹亦保優閒。」因言朝廷寬仁慈恕,真守文良主。晞曰:「天保享祚,東宮委一胡人,今卒覽萬機,駕馭雄傑。如聖德幼沖,未堪多難,而使他姓出納詔命,必權有所歸。殿下雖欲守藩職,其可得也!〔五〕假令得遂沖退,自謂保家祚得靈長不?」王默然思念,久之曰:「何以處我?」晞曰:「周公抱成王朝諸侯,攝政七年,然後復子明辟,幸有故事,惟殿下慮之。」王曰:「我安敢自擬周公。」〔六〕晞曰:「殿下今日地望,欲避周公得耶?」王不答。帝臨發,敕王從駕,除晞并州長史。

  及王至鄴,誅楊、燕等,詔以王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督攝文武。還至并,乃延晞謂曰:〔七〕「不早用卿言,使群小弄權,幾至傾覆。今君側雖獲暫清,終當何以處我?」晞曰:「殿下將往時地位,猶可以名教出處。今日事勢,遂關天時,非復人理所及。」有頃,奏趙郡王叡為左長史,晞為司馬。每夜載入,晝則不與語,以晞儒緩,恐不允武將之意。後進晞密室曰:「比王侯諸貴每見煎迫,言我違天不祥,恐當或有變起,吾正欲以法繩之。」晞曰:「朝廷比者疏遠親戚,寧思骨血之重。殿下倉卒所行,非復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交戟入頸,上下相疑,何由可久。且天道不恒,虧盈迭至,神幾變化,肹蠁斯集。雖執謙挹,秕糠神器,便是違上玄之意,墜先帝之基。」王曰:「卿何敢發非所宜言,須致卿於法。」晞曰:「竊謂天時人事,同無異謀,是以冒犯雷霆,不憚斧鉞。今日得披肝膽,抑亦神明攸贊。」王曰:「拯難匡輔,方俟聖哲,吾何敢私議,幸勿多言。」尋有詔以丞相任重,普進府僚一班,晞以司馬領吏部郎中。丞相從事中郎陸杳將出使,臨別握晞手曰:「相王功格區宇,天下樂推,歌謠滿道,物無異望。杳等願披赤心而忽奉外使,無由面盡短誠,寸心謹以仰白。」晞尋述杳言。王曰:「若內外咸有異望,趙彥深朝夕左右,何因都無所論。自以卿意試密與言之。」晞以事隙問彥深。彥深曰:「我比亦驚此音謠,每欲陳聞,則口噤心戰。弟既發論,吾亦昧死一披肝膽。」因亦同勸。

  是時諸王公將校四方岳牧表陳符命。乾明元年八月,昭帝踐祚,詔晞曰:「何為自同外客,略不可見。自今假非局司,但有所懷,隨宜作一牒,候少隙即徑進也。」因敕尚書陽休之、鴻臚卿崔劼等三人,每日本職務罷,並入東廊,共舉錄歷代廢禮墜樂、職司廢置、朝饗異同、輿服增損。或道德高俊,久在沉淪;或巧言眩俗,妖邪害政;爰及田市舟車、徵稅通塞、婚葬儀軌、貴賤齊衰,〔八〕有不便於時而古今行用不已者,或自古利用而當今毀棄者:悉令詳思,以漸條奏,未待頓備,遇憶續聞。朝晡給與御食,畢景聽還。時百官請建東宮,敕未許。〔九〕每令晞就東堂監視太子冠服,導引趨拜。為太子太傅,晞以局司奉璽綬。皇太子釋奠,又兼中庶子。帝謂曰:「今既當劇職,不得尋常舒慢也。」

  帝將北征,敕問外間比何所聞。晞曰:「道路傳言,車駕將行。」帝曰:「庫莫奚南侵,我未經親戎,因此聊欲習武。」晞曰:「鑾駕巡狩,為復可爾,若輕有驅使,恐天下失望。」帝曰:「此懦夫常慮,吾自當臨時斟酌。」帝使齋帥裴澤、主書蔡暉伺察群下,好相誣枉,朝士呼為裴、蔡。時二人奏車駕北征後,人言陽休之、王晞數與諸人遊宴,〔一0〕不以公事在懷。帝杖休之、晞脛各四十。帝斬人於前,問晞曰;「此人合死不?」晞曰:「罪實合死,但恨其不得死地。臣聞刑人於市,與眾棄之,殿廷非殺戮之所。」帝改容曰:「自今當為王公改之。」

  帝欲以晞為侍中,苦辭不受,或勸晞勿自疏。晞曰:「我少年以來,閱要人多矣,充詘少時,鮮不敗績。且性實疏緩,不堪時務,人主恩私,何由可保,萬一披猖,求退無地。非不愛作熱官,但思之爛熟耳。」百官嘗賜射,晞中的,當得絹,為不書箭,有司不與。晞陶陶然曰:「我今可謂武有餘文不足矣。」晞無子,帝將賜之妾,使小黃門就宅宣旨,皇后相聞晞妻。晞令妻答,妻終不言,晞以手拊胸而退。帝聞之笑。孝昭崩,哀慕殆不自勝,因以羸敗。武成本忿其儒緩,由是彌嫌之,因奏事大被訶叱,而雅步晏然。歷東徐州刺史、祕書監。武平初,遷大鴻臚,加儀同三司,監修起居注,待詔文林館。

  性閒淡寡欲,雖王事鞅掌,而雅操不移。在并州,雖戎馬填閭,未嘗以世務為累。良辰美景,嘯詠遨遊,登臨山水,以談讌為事,人士謂之物外司馬。常詣晉祠,賦詩曰:「日落應歸去,魚鳥見留連。」忽有相王使至,召晞不時至。明日丞相西閤祭酒盧思道謂晞曰:「昨被召已朱顏,得不以魚鳥致怪?」晞緩笑曰:「昨晚陶然,頗以酒漿被責,卿輩亦是留連之一物,豈直在魚鳥而已。」及晉陽陷敗,與同志避周兵東北走。山路險迥,懼有土賊,而晞溫酒服膏,曾不一廢,每未肯去,行侶尤之。晞曰:「莫尤我,我行事若不悔,久作三公矣。」

  齊亡,周武以晞為儀同大將軍、太子諫議大夫。隋開皇元年,卒於洛陽,年七十一。贈儀同三司、曹州刺史。

  校勘記

  〔一〕 北齊書卷三十一 按本卷王昕傳與北史不同。錢氏考異卷三一云:「此傳稱廟號,或是齊書原文,弟晞傳則全是北史。亦無論贊。」按王昕傳雖非以北史補,但較北史簡略,敘事次序也似有更動,仍是以高氏小史之類的史鈔補。

  〔二〕 武帝或時袒露 按此「武帝」乃北魏孝武帝。北史卷二四王晞傳省「魏」字,然上有太昌紀年,下有「齊文宣踐祚」明文,其為北魏孝武帝自明。此傳既省去上下文,這裏「魏」字不宜省。

  〔三〕 不假慮其不進也 北、汲、殿三本及北史卷二四「假」作「暇」,三朝本、南本、局本作「假」。百衲本依他本改作「暇」。按「不假」意即「不須」。通志卷一五三王晞傳也作「假」。此傳和通志都出於北史,知北史本來也作「假」,「暇」乃後人所改,北本、汲本又據傳本北史改此傳,今從三朝本。

  〔四〕 雖非猘亦無損 諸本無「非」字。北史卷二四、冊府卷九0五、通志卷一五三有。按文義當有「非」字,今據補。

  〔五〕 天保享祚東宮委一胡人至其可得也 北史無異文,通志卷一五三敘王晞語遠為詳備,今轉錄於後:「天保享祚,〔左右無柱石之材,〕東宮委一胡人,〔令習鞭轡,自幼而長,不聞雅正。〕今卒覽萬機,駕馭雄桀。如聖德幼沖,未堪多難,〔殿下宜朝夕承旨,〕而〔勿〕使他姓〔貴戚〕出納詔命,必〔致矯弄,〕權有所歸。殿下雖欲守藩職,〔樂為善,〕其可得乎?假令得遂沖退,自審家祚得保靈長不?」以上方括號內文字皆此傳(北史同)所無。兩相比較,此傳載王晞語六十七字顯為刪節上引文而成。並且刪節還不甚恰當,例如「勿使他姓貴戚,出納詔命,必致矯弄,權有所歸」,刪去了「勿」字和「致矯弄」三字,和原意便大有出入。「他姓貴戚」指楊愔、可朱渾天和、燕子獻,三人都是高歡女婿,「貴戚」二字也不宜刪。通志敘北齊事溢出北史文句通常即本北齊書。疑此傳在南宋時尚有北齊書原文,鄭樵得取以入通志。

  〔六〕 王曰我安敢自擬周公 通志卷一五三此句上有:「他日,王又問晞曰:『外人有何議論?』對曰:『見源文宗云:錄王宜居內夾輔,不可出外。又陽休之亦云:昔周公朝讀百篇書,夕見七十士,猶恐不得人。錄王何所嫌疑,乃爾不接賓客。』」此六十七字也不見此傳及北史。通鑑卷一六八有此紀載,而文字不盡相同,云:「或謂演曰:『鷙鳥離巢,必有探卵之患,今日王何宜屢出!』中山太守陽休之詣演,演不見。休之謂王友王晞曰:『昔周公朝讀百篇書,夕見七十士,猶恐不足,錄王何所嫌疑,乃爾拒絕賓客。』」通鑑此段移在高演和王晞問答之前,次序不同,「或謂演曰」幾句採自北史孝昭紀,陽休之的話全同通志,卻只說休之告王晞如此,不云晞告高演。疑通志出於北齊書,通鑑則綜合三國典略之類,有所增損。

  〔七〕 還至并乃延晞謂曰 通志卷一五三作:「還并州,及至,延晞內齋,謂曰:『近人說吾在京舉措何如?』晞曰:『伏聞殿下精誠感天,誅五罪而天下服。往日奉辭,恐二儀崩墜,何悟神武潛斷,朝廷廓清。』」然後接上「王曰:『不早用卿言』」云云。上多「內齋」二字,下自「謂曰」以下四十六

  〔八〕 貴賤齊衰 北史卷二四「齊」作「等」。疑北史是。

  〔九〕 百官請建東宮敕未許 按此下稱王晞「就東堂監視太子冠服,導引趨拜,為太子太傅」,和「以局司奉璽綬」,都是敘立皇太子的儀節。如太子未立,何以忽授王晞太子太傅之官?王晞奉什麼璽?都不可解。此句下必有脫文,北史已然。

  〔一0〕時二人奏車駕北征後人言陽休之王晞數與諸人遊宴 三朝本、北本、汲本「奏」作「奉」。南、殿、局三本及北史卷二四作「奏」。又北史無「人言」二字。按若是裴、蔡「奉車駕北征」,陽、王被責又由於「人言」,則此事與裴、蔡毫不相干,何須在上面特別記使二人「伺察群下」的事。知作「奏」是。今從南本。